残阳将余晖投映在五十里废墟之上,已成血红。冰雪消融,腥臭蒸腾,原本尸横遍野之地已空,风吹白布,时不时掀出片片金甲悲壮。齐后率一众文武,长明领百余僧人,二皇子李护伴着母亲骆妃并肩抬着巨大虫卵的八位士兵,所有人皆已批上玄黑绒袍,系上雪白稠带,自地宫重上已面目全非的扶光城,沉重脚步下瓦木咯吱作响,只是这响声唤不醒金银众甲。
祭坛已铸,一南一北,新木溢芬芳。一祭守城护殿牺牲的数百将士,二祭龙隐湖畔覆没的八万大军。时硬时绵的北风卷着远方杂絮掠过残垣,又把祭坛上的黑旗击得猎猎作响,旗面绣着的龙凤仿佛争相破壁而出,血债血偿。
铛……
铛……
铛……鸣蝉洪钟之响遥遥传来,击打众人心头,一主一副,两位祭官分别登上南北祭台,手中玉璋刺破指尖,将鲜血滴入四足青铜匜中。眺望南方,灵力稍强者已听到或感到了密集的快步声渐行渐近。
齐后满面是悲,躯体微颤,二十年未改之容貌,在这一刻骤然老去。长明虽是看在眼里,又怎能抬手去扶。待她拖着步子率众来到两台之间,抬箭拉弓,正要朝天射出招魂之箭,一个士官模样的掩面亲卫忽然闪至其身侧。
“余相携三皇子已抵达城外二十里驿站!”
齐后冷眼一眺,并不收弓,淡淡道:“既然他们回城了,护儿……”
“孩儿在!”
“你就委屈委屈,送蠢蠢回彩云之南吧。”
“遵……命……”
“怎么,现在又不愿意了?”
“不敢……只是天牢里那位……”
“你以为只有你懂得韬光养晦吗?告诉你,说不定如今的老三已经在你之上了!”
“是……但时机……他们这个时候回……”
齐后心头一颤,手指一软,金箭鸣叫着刺向云霄!于是话未说完,犀皮鼓声已是如雷在耳!与此同时,最后一批逃出城外的百姓已然手捧麦穗,向祭台涌来。
兵士前推二十步,作警戒状,齐后则是把臂一抬,“让他们过来!”
攀,爬,哭喊震天,泪洒新木……祭台上尊尊青铜鼎中腾起袅袅青烟,稻与艾之浓烈焦香升腾,再蔓延四面八方……
美酒四溅,牛角杯举,霎时间,狂风骤起,漫天纸钱化作白蝶,与硝烟纠缠着直冲云霄!
残阳已尽,夜幕登场。返城百姓一波波到来,在祭台下起生起高耸篝火,洒下滴滴泪水,投进捧捧悲伤。震耳欲聋之中,齐后轻言左右后把弓一背,一把拉起二皇子,退至十数丈外的宫墙之下。
“先前没有机会对你说,下面我要说的,无论是谁,就连你母亲也不能透露,明白吗?”
“明白!皇后请讲!”
“你父皇……时日不多了!”齐后把目光移向神授峰,眼中忽闪盈盈泪光。
李护一抖,剑眉皱起,“父皇他……不是有鸣蝉高僧续命的吗?!”
“是……但那病已由躯体侵入了元神之府……虽然我归来不久,但恐怕一日之中,你父皇能认出我来的时间已是不足一个时辰了……”
李护咬牙,无能为力地摇头,想说却又不知说些什么。他已近三月未见当今圣上了。
齐后再次握起李护手腕,欲言又止地道: “你皇兄……”
“皇兄……!?”
“你皇兄要想从麒麟肚子里出来……恐怕……恐怕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李护松下一口气,“皇后无需担心,别说皇兄福大命大,他的功力可是……”
“不……不是的……不是……”齐后差点哽咽了起来,“你不知道……你没正面瞧过那个阻击我们人……你没……在我看来……如若聂云垂无法找到解救你父皇的法子……那等同于你皇兄也永远逃不出三眼麒麟的身体!”
“皇后……皇兄他……”李护把牙一咬,“皇后放心,护儿哪怕寻到天涯海角也定要找到解救皇兄的法子……”
齐后转过身,手撑血迹斑斑的宫墙,“就怕这法子……不存在于天涯海角……”
李护猛吸一口火烟之气, “不!皇后,既然有那系铃人,我就定能寻来那解铃方法!”
“护儿,”齐后猛地转身,两手握紧李护的粗糙大手,“我信……但……那人……除非他自行现身,否则你恐怕是寻他不着!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齐后说这‘为什么’时刚刚燃起的希望仿佛又瞬间熄灭,“他……他的身上没有一丝灵力……他……”齐后坚毅长眉一提,望向夜空繁星,“他也许不属于这个世界!”
“不属于……”
“那是……!?”齐后两眼突然一瞪,却听一声刺耳长鸣从天而降!
万人齐齐仰面,闻声而望,眼尖者已能模模糊糊地瞧见夜幕之中一只遍体银白的巨鸟疾冲而下!层叠惊呼间,那巨鸟已达距离地面不过七八丈高的半空!
“这不会就是……”李护周身一抖,怪异的三管兵器已然在手!
“不是!等等,还不知是敌是友!”
巨鸟翼展丈余,破风滑翔,其速匪夷所思,在掠过万人头顶后却是落于西面三里之外的无人空地。
“那里有什么……那里一定有什么!!你跟我来!!”齐后左臂一挥,右手母食二指置于唇齿之间一声亮哨,马蹄声起,一匹红鬃烈马转眼便举蹄嘶鸣于跟前。
“扶我上马!”
李护一手相撑,一手为凳,心中更是热血沸腾。这哨,这马……这是二皇子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女帅风范!
“尔等原地待命!”
兵士百姓迅速撤出一条路来,齐后策马奔腾,黑袍被风掳去,金甲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李护凌空飞驰,紧随其后,那三管器物迎风呼啸,似在威慑黑暗前方!
不到片刻,身处马后不便逾越的李护已是先于灵力大失的齐后看清了不远处的情景。
李护快语道: “皇后请慢!”
齐后提缰,马蹄顿缓,“讲!”
“百丈外共三人,一为田穆老贼座下,藏地三号人物鹤西措美,其余二人一极强一极弱!那鸟不见踪迹,定是那极强之人的障眼之术!”
齐后心中一紧一惊,心道那极强者定是人鸟合体之躯,没想到东海一战已过十年,这类异人又再出现……
李护又道:“鹤西措美定是用了藏地特有的隐身邪术,难怪你我都没有察觉……”
齐后一听,顿时汗毛直立,那田穆不会也……
“只是根据皇城内外所报,这鹤西措美该是受老贼蒙蔽,并无叛心!”
“并无叛心……那他……”
“到了!”就在齐后恍惚之间,二人已达鹤西措美身前十步。
“皇后!”鹤西措美上前三步,单膝跪下,“罪臣鹤西措美……请皇后赐死!但在此之前,罪臣斗胆恳请皇后一件事!”
“罪臣还敢有什么……”
“齐皇后大驾,黎川有理了!”一个身穿滚金黑袍的高大汉子两手抱拳高声,打断了措美与齐后间方才开始的对话。
即便是夜色幽暗之间,齐后与二皇子也能清清楚楚地见到这人身形伟岸挺拔,笑容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更是拥有一副贵族气派。
“黎川……”齐后虚着两眼,却是冷光如刺,“那鸟就是你的兽身吧?”
“齐皇后见多识广,正是!”黎川微笑道。
齐后手抚马项,悠然自得地不紧不慢道:“黎川……你……从哪里来,来我扶光又是要做什么?”她表面如此,心中却是大惊:想那时东海之役,凡是碰上人兽合体者,战马要么奋蹄哀鸣狂逃,要么膝软倒地不起!而此人既有兽身,灵力也强之又强,这马为何就这么好端端地站着,没有丝毫受惊之变!?
黎川把笑一收,并不回答,只是脸色一沉,郑重道:“贵国长公主璃瑶被田穆妖人斩得支离破碎,黎川愿将长公主带走医治,还请齐皇后准许!”
“璃瑶……”齐后与李护几乎是同时失声轻呼,也几乎同时在下一秒看到了那黑暗中伏地不起的中年汉子身侧露出的一点残肢!
“要不是这位好心人,长公主的尸首早被畜生践踏无形了!!”鹤西措美如同一个孩子哽咽道。
呼……齐后翻身下马,在李护搀扶下打着踉跄疾步去到伏地汉子身侧。
长衫掩体,只露出被片片红色覆盖的脚趾与没有一丝血色的头面,长衫下的,是四分五裂,不堪入目的皇室尊贵之躯!
当齐后见到璃瑶那张如花枯萎,不再鲜活的脸庞,胸中翻腾冰冷巨浪,就算在外人眼前,无声之泪也止不住地顺着鼻翼流入口中。想那时她空有一身本领,却因是前朝之遗,受尽冷眼,白眼,恶毒之眼……唯有当今皇帝与长公主……虽然日后自己功高盖主,遭朝中之人挑拨,三人终于有了那么一丝间隙……但此刻……
死寂过后,齐后也不避讳体肤接触,一把拉起伏地赤膊汉子,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贱民……元之关……”
“谢谢!”
“不敢不敢!”元之关说着便又要倒下去。
“无须下跪!”
“我我我……”元之关单手搓腿,“我的腿麻……”
“哦……”齐后关切道,“辛苦了!请便!”元之关再次跪下后换了姿势,以解酸麻。
“护儿,把你的……”
“孩儿明白!”李护扯下黑袍,上前为元之关披上。元之关也不退让,只是满眼感激,不住称谢。
“黎川,”齐后转身面对着黎川,“你不是我天朝之人吧?”
“是,也不是!”这样的话黎川说得倒是理直气壮。
齐后也不多问,道: “本宫南征北战,又在东海抵御外敌数载,见过的怪事的确不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要救我天朝长公主,你又用什么方法来救!?”
“皇后,我与长公主已是朋友了!”
“你的意思是……?”
黎川清了清嗓子,将沙漠中陆二木舍身救璃瑶,临渊谷童子失去双眼后顿悟下深渊,大河之战后自己为璃瑶抄下黄金天书,言简意赅地道了出来。当然,一些类似于亚德里恩描述远古历史之类的事,他只字未提。在此之后,鹤西措美将军亦是将璃瑶如何为了入城勤王而舍命断头,元之关又是如何判断她已无法自行复原道了出来。
听完两者描述,齐后虽是满面平静之色,心中却惊涛骇浪与狂喜不断。她清楚那小师弟虽失双眼,但既然是师父最看重的人,应该不会就此陨落。而无论是刻意人为还是机缘巧合,他的两眼失明后是不是距离第三眼开就不远了,吾皇是不是就要得救了?!再者,璃瑶有此奇遇,为王献身,倒是与她长于昆仑以及其性感相匹。至于这黎川灵力强大,又拥有兽身,说他有办法将璃瑶复活,齐皇后十分也是信了七八!接下来,齐后先是来到已经起身了的元之关身前,一手搭上其肩,如同慰问战士般地跟他道了句“若是你那二木徒弟有朝一日来到扶光,必当重谢”,再而扭头看了看李护,淡淡道:“二皇子可信黎谷主所言啊?”
李护望了望夜空,又瞧了瞧黎川那张刚正不阿的脸,回道:“若是此刻这位黎谷主能调来那蛇纹铁木,孩儿也不得不信了!”
黎川不等齐后发话,上前一步道:“二皇子殿下,恰好我那些黑人兄弟不放心在下只身前来……”说完迅速闪到二丈开外,左臂化羽翼,右手扯下一枚小臂大的白羽,二指一夹一射,拖出银尾,斜刺北方夜空!
“好厉害的灵力!”
片刻之半后,一面约摸两丈见方的长板状物体从天而降,一种用闻所未闻语言吟诵的缥缈之声亦是随之渐行渐近,直到悬停在黎川跟前。
是真的!只见七个头面比夜还黑,且黑得油亮的壮硕异族左右各三,前后各一,盘腿围坐在那木纹如鳞的黑褐长板之上,两眼闭合,口唱异曲!
李护瞠目结舌,齐后胸中则是再燃希望,因为她知道,这,与长明师兄的一样,叫做念力!
“黎川……”
“皇后!”黎川大步来到齐后跟前。
“还有一事……”
黎川微笑道:“皇后是疑心我为何知道扶光城有难,为何知道长公主有劫?”
“说说看。”
“皇后!”黎川道,“实不相瞒,自在下第一次见到长公主,心中便有了此生非她不娶的决心!”
齐后点头,“所以你便一路暗中跟来?”
“是!但期间也跟丢了那么一两段路程。”
二皇子则是冷冷一笑,道:“虽说黎兄为一谷之主,但要想迎娶我天国长公主……恐怕门不当户不对吧?”
黎川也笑,只是笑得爽朗,“二皇子说得确是在理,但……”
齐后冷哼一声,“长公主如今这般境地,黎谷主倒也是笑得出来!这么看来,黎谷主对于复活我长公主是胸有成竹了!
“正是!”
“好!”若是你能真能将长公主……我在此代吾皇许下承诺,不仅准了这姻缘,我天朝还欠你临渊谷一个大大的人情!”
黎川微笑摇头道: “人情倒是不用了……只是靠常规医术是绝无可能,必须使用一些超凡之物……”
“所以呢?”
“眼前复原长公主有两种方案,这第一种……”黎川欲言又止。
“不如你先说说看……”
“鸣蝉舍……”
“住口!!!”齐后突然爆发,勃然大怒!“你……什么都知道……”一种钻心的疼痛如刺,使得她咬牙切齿,刚才还大幸能遇上黎川的她,此刻极度后悔刚才的承诺,更是差点便要提弓拔箭!虽说璃瑶对其有恩,但是要用天朝镇国之宝来换取她的重生,齐后会毫不犹豫地牺牲前者!
“皇后,请听在下说完!”黎川沉下脸来轻声道。
李护虽是大震,但其对鸣蝉法师并无皇后的师徒之情,于是便劝道:“皇后息怒,我们对复活长公主一无所知,不如先听他说完!”
齐后胸口起伏,从恶狠狠地盯着黎川坚定不移的两眼,到望向夜空,再到移回黎川的面上,用了片刻之久。在这过程之中,元之关对这个黎川也是有了全新认识。实际上,元之关从第一眼见到黎川,便认定了这家伙不是森林里的一个怪物那么简单!而现在,他综合自己所知与猜想,甚至认为让齐皇后暴怒的并不是复活璃瑶需要什么鸣蝉舍利,而是这个黎川,什么都知道……
返城的百姓接踵而至,远方的篝火堆堆新砌,继续燃烧冲天。夜空红彤彤的,也映上了齐后愤怒与疲惫的面容。
“说!”齐后背过身去,很快又转了过来,重新盯着黎川两眼,她要确认这个仍旧敌友难辨的人没有一字一句的谎言。
“皇后殿下,首先我要如实相告的是,之所以长公主无法再次复原,只因那田穆之刀能斩人魂!”
齐后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深以为然,李护亦是如此。
“你若是说我师父的舍利能续上被斩断的人魂我倒是相信。只是……”
“此举会消耗舍利,究竟舍利会不会完全消失,在下也不敢肯定!”
“那就说说第二方案!”
“第二种方案需要我将长公主残体带回临渊谷,进入深不见底的谷内深渊,以远古蛇夫之极正灵力驱散田穆刀邪!”
“若是能驱了那鸟邪气,长公主殿下定能自行复原!”元之关情难自禁地插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