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新晋内阁大学士高拱慷慨陈词:“皇上,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这是明摆着的道理,所谓倭寇都是走私商人,何不放开禁制?”
一回来就入阁的高拱,精力太充沛了,一门心思的要做事。
朱载坖却是冷静许多,问道:“如此,朝廷的财政收入又要缩水了,虽然如今与日本国的贸易额降下来了,可每年仍有三百万上下的利润,这可不是一笔可有可无的小钱。”
高拱当即道:“皇上何不想想,走私是不用交税的,剿倭亦需成本,两两相抵,仍是利大于弊啊。”
“不然。”朱载坖十分冷静的说,“一旦放开口子,商绅立即就会涌入其中,进而挤占原本靠走私获取小利的百姓利益空间,百姓利益受损,又会影响商业,进而影响赋税,怎么算,都是弊大于利。”
高拱一怔。
仔细想了想其中关节,缓缓道:“皇上圣明。朝廷严令禁止,商绅便只好驱使百姓挡在前面,自己隐于身后,以裹挟百姓的方式,迫使朝廷法不责众……”
紧接着,又道:“可是皇上,如全面放开民间与日本国的贸易,也会进一步激发日本国开矿的热情,总体来说……还是利大于弊。”
朱载坖苦笑道:“你说的这些很早以前朕便知道了,昔年杨慎担任江南巡抚期间,就此事详细阐述过利弊。朝廷让利于民,当然不为错,可这么多朝,这么多年,朝廷让利于民的事又少做了吗?”
如今朝廷财政陷入危机,可不全是开支过于庞大的原因,朝廷过分让利于民,也是一大主要原因。
朝廷财政举步维艰,朱载坖哪肯再舍弃朝廷利益。
高拱沉吟了下,问道:“皇上,如若臣有办法弥补损失呢?”
“你有什么办法?”
“从江南士绅身上找补!”
“还来?”朱载坖气郁道,“朕费了好大劲儿才让你重回朝廷,你又搞这出……还没长记性啊?”
“这次不一样,不是一刀切。”高拱说道,“只针对参与跟日本国贸易的江南商绅,臣仔细算过,弥补完朝廷的损失,他们依旧有得赚,没道理拒绝。”
朱载坖怔了下,迟疑着说:“如不放开这个口子,你可有办法割江南商绅一刀?”
高拱:“……”
“开个玩笑。”朱载坖尴尬的笑了笑,“说具体点。”
“应天府李家,松江府徐家,保定府沈家。”高拱说道,“江南就不说了,保定府这边有天津港,沈家也很难拒绝。”
朱载坖皱了皱眉,道:“你的意思是……把民间贸易的权力下放这三家,以弥补朝廷损失?”
“皇上英明。”
“英明?”
朱载坖冷叱道,“这算什么?出售权力?”
“不一样的皇上。”高拱正色说道,“这不是出售权力,这是转移矛盾。朝廷禁止民间与日本国贸易,百姓会对朝廷有怨气,朝廷将民间经营权下放给这三家,百姓便会对这三家有怨气……矛盾日积月累之下,长则三年,短则一年,三家就只能在民怨沸腾中松开口子,进而达到准许民间与日本国通商的实际战略,如此,既让利于民,也弥补了朝廷的损失,岂不是两全其美。”
顿了顿,“至于出售权力……皇上言重了,这只是经营许可费,跟出售权力何干?卖官鬻爵才是出售权力。”
朱载坖认真思索,缓缓点头:“想法不错,可李家、徐家、沈家,会接招儿吗?”
“当然会!”
“你也太小瞧人家了。”
“不,臣一点也没小瞧他们。”高拱说道,“永青侯那般高风亮节,自然会欣然同意;只要皇上在圣旨中讲明是听了臣的谏言,徐阶也会同意;至于沈家……沈家在保定府,北方工商业并不算发达,沈家面临的竞争力也不大,既然有的赚,又怎会拒绝?”
高拱说道:“皇上,李家有钱,徐家虽远远不及李家十分之一,可也算很有钱了,既然要赚,就赚有钱人的钱。”
朱载坖皱眉道:“如此,未免显得朝廷太薄情了,永青侯就不说了,徐阶也是有功于社稷,如此做,岂不寒了人心?”
高拱却道:“皇上以为,以永青侯的胸襟气度会在意这点得失?朝廷财政状况不佳,永青侯是知道的,而李家虽有钱,可李家没办法直接给朝廷,我们只是给李家一个正当理由。”
“至于徐阶……臣也说了,皇上可以营造一种臣公报私仇的假象,如此,便不会损了朝廷体面,污了皇上圣明。”
“沈家本就有的赚,自会上赶着答应。”
朱载坖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好半晌,才道:“徐阶刚走,仍是清流的精神领袖,此时如此,且不说百官如何想朕,你又该如何自处?”
高拱默了下,道:“皇上召臣进京为的什么?”
“自然是为了让你辅佐朕。”
“皇上如此厚爱,臣怎能不思报君隆恩?”高拱诚恳道,“皇上,想来您也清楚,时代已然变了。非是臣自大,内阁不需要徐大学士、李大学士,只需要臣和张居正这样的人,越是想维稳,越是稳不住,只能主动出击,主动纠错……”
高拱叹道:“海瑞的事,臣也听说了,要说激进,海瑞之激进,犹胜永青侯数倍,可您和太上皇何以对他格外照拂?”
朱载坖有些动容,也有些热血澎湃。
这些,他当然也知道。
而且,他本就是想大展拳脚……
“你说的对,时势已不容求稳,可话又说回来,你如此做,如何立足?”
“那就只能看皇上了。”高拱深吸一口气,说道,“臣斗胆,想再向皇上讨一个官职。”
“什么?”
“吏部尚书!”高拱说道,“臣自诩不缺能力,独缺权力……臣不敢保证能做到永青侯那般,将十分的权力转化为十二分的政治成果,可臣……十分权力转化为五分政治成果的信心,还是有的。”
“十分转五分?”
“这只是以永青侯为标准,同样这个标准……恕臣斗胆,徐阶和李春芳三分都没转化。”高拱说。
朱载坖嗤笑道:“好大的口气,照你这么说,除永青侯外,独你高拱了?”
高拱微微摇头,道:“还有张璁、桂萼。”
“高拱,朕对你如何你是知道的,可你今日之语,实在过于狂妄。”朱载坖有些愠怒,“不要将朕的宠信,视作自大的资本。”
高拱叹息一声,诚挚说道:“正因为皇上如此厚爱,高拱才不敢惜身,皇上,臣……”
高拱突然泪光莹然,哑声道:“臣都这岁数了,还是没有儿子,怕是也很难有了,臣还能想什么?臣只能想为国为民,青史留名……”
见得高拱如此,朱载坖的性情也被点燃了。
“吏部尚书……”
朱载坖深吸一口气,道,“容朕想想办法。”
“臣明白。”高拱深吸一口气,说,“臣之谏言,还望皇上三思。”
朱载坖轻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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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高玄殿。
朱载坖如实说与了父皇。
今已隆庆三年,他也做了三年有余的皇帝,大事小情基本上不劳烦父皇,但今日之事影响颇大,他想问问父皇的意见。
朱厚熜只略一沉吟,便给出意见:“李家会出这个钱。徐阶也会出,且不会有较强的埋怨心理,即便后续发展成全民皆可参与,徐家也不算亏,沈家更不必多说。这种朝廷无损,且利于民之事,自然可做!”
顿了顿,“此事不宜公开,以开商会的名义,让李家、徐家、沈家来人,记得,徐家得让徐阶亲自来才行。还有,把体量足够的商绅都叫上,兴许,这经营许可费,一年不止三百万,五百万也说不一定。”
“啊?”朱载坖心动之余,又有些狐疑,“父皇,日本国还有这么多白银吗?”
“自然!真正大量赚取日本国白银,还是从宪宗朝开始,得益于李青搞垮了日本国的政权……至今不过百年,就足足赚取了三万万两,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日本国银矿当然还有,只是开采成本上来了,且朝廷一直维持高价出售,故此才给人一种银矿枯竭的假象,实则不然……”
朱厚熜说道,“都是生意精,这个道理他们自然也明白,到时候多描绘一下美好前景……还是会有人买账的。”
朱载坖激动的点点头,又道:“高拱想兼任吏部尚书……此事,父皇怎么看?”
“给他!”
朱厚熜十分痛快的说,“要想马儿跑,岂能不让马儿吃草?高拱说的也没错,有能力没有权力,一样做不了事。他若是驾驭不了,再撸下来便是了,没什么打紧。”
朱载坖沉吟着说:“内阁大学士兼任吏部尚书,自弘治朝阁部之争落下帷幕之后,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如此……真的好吗?”
朱厚熜叹了口气,道:“若换成其他王朝,如此自然不好。可大明不一样,大明一直在变,就不要拘泥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