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许栀与蒙毅吵过之后,两人更是不对付,从章台宫出来,几乎谁也不待见谁,就这么过了半个月。
令许栀感到沉闷的是,这段时间,李贤的眼伤没有任何进展。他的职务无法让渡给旁人,也没有办法在他失明的情况下进行。
加上李斯与蒙毅或多或少的压力。
许栀便干脆大张旗鼓地登门。从前大多时候是夜里去的,她才发觉他住在,门前干净、人少。
一个没见过黑衣随从引她入内,“大人几日来不曾在外走动,适才正在亭中。”
“陈伯何在?”
随从垂首,“长公子在南郑郡有事所谴,大人派陈令使出公务了。”
“好。你们下去吧。”许栀走到后院门口,停了下来,“这院中的兔子呢?”
“公主殿下?”他疑惑,颔首,“小臣不知。”
许栀摆手,跨过石槛。
竹叶摇动,北角亭之下,一个人静谧地坐在那里。
他不穿官袍,不带铁剑,黑色深衣着身,跽坐于亭,微风浮动了系在他头上的带子,衣袍鼓动如黑云,青色在后。
她感慨,就这么看过去,真是一幅战国人物帛画。
帛画上的人活了过来,对她说话。
“…永安公主?”
“你怎知是我?”许栀立刻往前迈了两步,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欣喜,“难道你能看见了?你看得到了?”
听到她的声音渐近,李贤放下手中的茶,笑道,“公主钗环皆动之声,臣一直铭记于心。”
他不知道许栀已往他眼前晃了两下,手里捏着的还有之前他写的自罪书。
他只听到一声轻缓而长的叹息,良久,她带着一丝怨愤的声调说,“若再等一个月,症状还是不见好转,我定不会放过黄石公。”他肩上一沉,“天涯海角,我都把他给抓回来。”
她还没说完两句,就有两个人宫仆抬了张屏风过来。
“公主殿下这边请。”
“我在宫外也要如此?”
其中一个被吓得不行,立即跪了下来,“公主身份贵重,仆,仆……按宫规办事,殿下恕罪。”
“宫规?我也没听说何时有了这个宫规。”
宫仆很及时的将他顶头上司供了出来,“府令大人说公主殿下从楚地回宫,身份不同,需要……”
“需要给本公主马上把这碍眼的东西抬走。”
宫仆一顿,“这……府令说,此乃皇帝陛下所命。”
赵高身具府令之职,乃皇帝亲侍,他说的话多是皇帝之诏令,合宫上下无人质疑……纵然是当年的长公主,嬴媛嫚没出嫁之前,也对赵高之言顺应而行。
只听永安公主冷笑一声,“若是父皇的命令,我为何不知?我看是赵府令胡言乱语得多了,你们有几个胆子竟敢将手伸到我头上?”
宫仆这才后知后觉,他面前的这位,不是一般公主。就算她已经去楚地守寡,但嬴政也没把她原来的宫殿取缔。
如今回来,照样住回了她的芷兰宫。
宫仆点头如捣蒜,连忙叫了几个人用最快的速度把屏风搬走。“公主殿下息怒,仆等这就撤去屏风。”
说着,宫仆偷偷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李大人,还好这个李大人眼盲……毕竟她和他之间诸多传闻,于是顺带着要把所有人都给带走。
“慢着。”只见公主招招手,“留一个在旁边。”
随后李贤的手里被塞了一个竹筒,她和他说:这可以叫做有线电话。
她又吩咐道:“我要张帛卷,还要墨石。”
于是李贤怎么也想不到,她来他府中除了关心他那只到了他父亲府上去的雪兔,还想要留下一个叫“照片”的画作。
小半个时辰过去,李贤只觉得这么被她一直盯着,很不自在,“……公主可好了?”
“别动。”
墨笔一收,她满意地看了看,卷起来,拿到他面前和他说,“我至少画出了你八成样貌。”
她刺绣是那个样子,多年都没长进,作画又能好到哪里去?
“…真的?”
“自然是真的。”
许栀喊了刚才的随从过来,那人见了,呆在原地。
许栀满意看着他瞠目结舌的样子。“大人,何止八成,公主殿下画技高超,实在惟妙惟俏。”
“自然如此。”
往日她画些瓶瓶罐罐多了,这素描是八年前重新捡起来的,这么些年,她自然熟能生巧。
——
墨柒认为不告知,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仁慈。
深秋侵袭,让汤知培感到生命在他身上飞速流逝。
最后的最后,他没有见任何人。
然而墨柒也没有料到,手稿的确在会稽郡的山洞之中。
但那不是孤本。
——
甘泉宫前,阴沉沉的天气让人深陷。
“永安公主。”
“赵府令别来无恙。”阳光照在她脸上,身上朱红色的璎珞像凝结着他人鲜血。
赵高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阎乐是他好不容易找到从内宫到外朝的出口,居然被她一刀杀了。
赵高皮笑肉不笑,“长公子素来端方仁厚,此番焚书之举,让皇帝陛下甚是意外。”
她望着殿门,“府令多虑了。”
虽是白日,但内殿宽阔,越往里越昏暗,连片的灯盏点明,将嬴政的身影投印在水池之上,映出他高大威严的身影。
她想起方才赵高的话,变相的提醒了她,嬴政近来因胡人之事,本来心情不好。她务必要给嬴政一个交代。
她轻声趋步入殿,叩首,“女儿拜见父皇。”
“起来。”嬴政没有停笔,“你病好些了?”
“是。”她回答,并未把头抬起来。
“朕召夏无且来,再与你诊断。”
她这才抬起脸,一旁的夏无且表情有些复杂,她道:“女儿已得医官照料,并无大碍。”
嬴政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上阶。
相比从前,许栀上阶时很是谨慎,身上的珠玉没晃出半点声音,她方走了两步,夏无且已经退下,嬴政的声音沉到她身侧,“朕此时让你来,不会让你心惊紧张吧?”
许栀垂首,“父皇圣明。会稽郡之事,父皇曾让我查清赋税,女儿实为忧心这才走于偏野之地……不耐遇上贼人相害,无法及时告知父皇,让父皇忧心,女儿罪不可恕请父皇治罪。”
嬴政停了笔,“你自己倒是坦然。既然一口气都与朕说了,倒也不是欺君。”他看了眼她,“过去王绾常言你的脾性与朕相似。后来连李斯也说你行事果断,颇有朕少年风范。”
许栀跽坐一旁,还是颔首,但有意要缓和气氛,轻道,“丞相此言皆因我年幼之际在其府中常常做客的缘故。父皇于帝国险要之时即位,十余年殚精竭虑,终得寰宇,父皇如大秦之日月,使我得以在父皇羽翼之下展露萤光,女儿怎敢与父皇相论。”
“如你所言。此书所献,不以为然?”嬴政一边说,一边将帛卷展开,露出一些被火烧过的边角,“荷华这般先斩后奏的性格,确实与朕相似。你看,这楚巫言,那红石之上刻朕乃比桀纣之暴君。”
他话说完,顿了顿,竟将那卷帛书递到了她的面前,“你看看,”
许栀脊背一僵,她颔首,“何种无稽之谈,女儿不看也知,定是那楚人狂妄之言,父皇不要相信。”
她这才发觉殿内不知何时养了一些金鱼,那鱼儿不分时宜地在水池中游了起来,发出水波缓缓涌动的声响。
嬴政笑了笑,让出身侧一个位置,“好了荷华,你过来。”
许栀再上前一步,近了身,宽大案桌之侧起地高的兽鹤香炉幽幽传来馥郁的沉香,此刻,汗水已经蒙了一层在她后背。
嬴政抚了抚她发,紧接着威严而沉稳的声音蓦地响起,让青铜灯的灯花摇曳,空气与池水都一并颤动。
“荷华。可知朕素来宠爱你的原因?”
……
接着嬴政笑道,“你是朕的女儿,朕宠爱你不需要理由。”
许栀感觉到了那种专属于帝王、皇权的压迫感,他每说一句问话都像是在抽去一些把空气里的氧气。她提心吊胆,总担心不知什么时候会触犯到嬴政的逆鳞。
如果李斯他们知道永安现在有这个考虑,那他真该欣慰的说:公主没有白白浪费在岳林宫的时日。
“荷华从不奉承欺瞒,称得上率真。”
空阔内殿之中,许栀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以及看见自己珠光四溢的衣裙褶皱。
她为何从那个伏在他膝上说笑的小公主,什么事也能直言相告的女儿,变成现在这样?
他要的不是躬身听训的女儿。
“姚贾已在家打好了棺椁。”
“这是为何?”许栀不解。
嬴政不答,“你与朕说实话,焚简之事,究竟如何?”
“父皇……女儿无意隐瞒丞相与廷尉,只是近来流言之众,让人胆寒。”
“胆寒?”嬴政看着她,“荷华怕什么?”“怕朕?”
多年来,她将所有琐碎从嬴政身上绕开。
她想过与很多人合作,甚至动过曲折劝服李牧、项燕的念头。
她将张良、陈平、章邯,甚至荆轲都视作可拉拢的对象,遑论汉臣、叛臣、敌人。
而真正主宰秦国命运的是嬴政本身。
“若父皇得到了一卷书,上面记载了秦国的未来,父皇可会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