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终于停了。
细斜的雨丝斜斜掠过雕花窗棂,在覆雪的青砖地上洇出细密的水痕。卿凤舞身着狐裘披风,手执一柄湘竹纸伞,立在回廊下,望着被雨雪笼罩的庭院,檐角铜铃在风中叮咚作响,惊起几只避雨的家雀儿。
不知立定多久,她才回过神,转身推开紫檀木门而入。屋内暖香袅袅,博山炉中沉香正缓缓飘散。青瓷药瓶轻轻搁在梨木桌上,瓶中金疮药的苦香混着窗外的湿意漫开。齐长风倚在紫檀榻上,玄色锦袍染着几处暗红血渍,像是泼墨山水里突兀的败笔。
他半阖着眼,苍白的面容在烛火下更显冷峻,唯有眉间那道新添的伤口还渗着血丝,在白玉般的肌肤上格外刺眼。
“………”她取出白绢,指尖蘸着药粉,动作轻柔却带着刻意的疏离。烛火摇曳,映得她眉眼如画,只是那眼中却无半分温度。
齐长风忽而笑了,喉间溢出的笑声反倒让卿凤舞停住了手。他伸手按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薄绢渗过来:“夫人的手腕和魄力胜于大理寺,医理也不输给太医署的人。“
卿凤舞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药粉簌簌落在他伤口上:“救你,只是顺手的事。”
话音未落,但见齐长风已从枕下抽出一卷素白宣纸,墨迹未干的“和离书“三个字刺得她瞳孔微缩。
“拿着,”他将纸卷塞进她掌心,指腹擦过她手腕内侧的红痣,“往后若再遇今日这般险境,凭此可保你全身而退。我们本就是交易,犯不着让你搭上性命。”
卿凤舞垂眸看着纸卷上力透纸背的字迹,抬起手细细地卷起书文,放入袖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夫君倒像是掐算好了时辰。我刚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这和离书便热腾腾地递到眼前,莫不是生怕我趁机以救命之恩要挟于你?”
齐长风倚着金丝绣云纹的靠枕,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榻边鎏金螭纹,烛火在他眼底凝成两簇跳动的幽光:“夫人这话倒冤枉我了。为夫若当真有你所说的一半谋划,又何必吊着半口气等你施救?若非夫人负荆请罪,徒步百里,以一己之辱换众口之悠悠。我此刻坟头草怕有半人高了。”
卿凤舞已用白绢重重按住他的伤口,力道之大让他眉峰陡皱。
“夫君想岔了。”她指尖捏着浸过药水的布条,在铜盆里搅出细碎水花,“我只是不愿用卿家满门清誉,与你同担谋逆之罪。这桩买卖,我赔不起。夫君这一纸和离书,到底备得迟了些。否则,我也不需要做这些了。”
齐长风凝视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伸手扣住她腕脉。温热的掌心贴着她冰凉的肌肤,在寂静的室内掀起细微的涟漪:“敢问夫人,你我成婚两载,日日算计着彼此,可曾有过片刻真心?”
这句话像根细针,猛地扎进卿凤舞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她想起新婚夜他亲手为她挽发时的温柔,想起暴雨夜她为高烧的他擦汗时的焦急,可转瞬又想起那日叶府寿宴上的阴谋与诡计,想起长生阁排云殿上那张戴着面具的脸。
“夫君说笑了,”她猛地抽回手,铜盆里的药水泼出半盏,“娶我过门,拉我入局,罔顾我卿家前程性命,一心谋划宏图大业之时,姑且不论真心,夫君何曾动过恻隐之心呢?”
屋内气氛骤然凝固。齐长风望着她泛红的眼眶,喉结滚动半晌才开口:“这件事,是我对你不住在先……”
“这等虚言,不必再提,夫君既知有所亏欠在先,如今又加上救命之恩,不如好好地思量如何助我卿家起势,鹏程万里!”卿凤舞抓起桌上青瓷药瓶狠狠砸向地面,瓷片飞溅间,苦香的药粉混着沉香弥漫开来,“如若不然,你我二人——势如此盏。”
烛芯突然爆开一朵灯花,将齐长风骤然苍白的脸照得忽明忽暗。他撑着榻边勉强起身,玄色锦袍滑落肩头,露出肩胛和腹背之上狰狞的鞭伤。
“你以为我不知你逼迫既明饮下‘噬心散’?”他嶙峋的左手扣住她的肩,带着狩猎般的眼神缓缓逼近身,声音沙哑如破锣,“此前的桩桩与件件,都未能让夫人看明白吗?有些事不是算计就能算得清的。”
卿凤舞望着眼前虚弱却固执的男人,那些转瞬即逝的温情与铺天盖地的恨意在脑海中激烈交锋,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齐牧归身败名裂,齐城夫妇获罪流放,而你全身而退,自立门户。这般结果不正是夫君你......千方百计算来的吗?我如今只是学一些皮毛罢了。夫君若当真担心我算不清楚,何妨不多教教我。”她抖了抖浮云般的广袖,却未抽出其中的文书,“这和离书我收下了。夫君若真是无用之人,不能助我振兴相府,下次我可就要弃车保帅,替自己寻个厉害点的帮手了。”
齐长风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解脱与苦涩:“果然还是那个清醒的卿凤舞。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待一切尘埃落定,带着和离书,永远离开京城。”
“成交。”她别过脸,不愿看他眼底翻涌的情愫,“不过夫君最好记住,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你我这般算尽人心的人。”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满地瓷片中碎成点点银霜。两个身影隔着破碎的药瓶与半熄的烛火,像是对峙的困兽,又像是彼此缠绕的藤蔓,在算计与真情的迷雾中,走向各自未知的结局。
卿凤舞心中暗嗤,面上却仍是温婉浅笑。她指尖摩挲着袖中藏着的信笺,那日在城西天宁寺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那日暴雪乱舞,青石板上的积雪深如几许。
卿凤舞按照约定,一路跪叩行至天宁寺门前,额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望着寺门上方“清净无为“的匾额,以及空无一人的寺门,心中五味杂陈。
住持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尼,将信交付于她时,轻轻叹道:“那位女施主已经走了。”
“她走了?”卿凤舞初闻不知此中深意,只当是卿九思戏耍了自己。
“昨夜里,那位女施主只身前来祈福,她交代说若有人跪叩而来,我只管将此信转交便是;倘若无人前来,也教我烧了此信了事。”主持老尼说罢,转呈了书信便回身退去。
“见字如晤。遍体伤痕,非因农事之苦,实乃齐城酗酒施暴。齐城之死,乃我谋划;我执意归京,不图似锦繁华,只为与你再争高下。此身已无挂碍,唯愿亲手胜你,一回足矣。可笑世人皆道我恨极卿家,却不知卿氏宗祠牌位,每片瓦当,皆刻我少时扫尘身影。若教流言污门楣,宁碎骨血守贞珉。身为卿家女,不愿家为冢。”
读罢,卿凤舞百味陈杂。她原以为卿九思满身荆棘皆为扎向自己,却未想那锋芒竟先剖了自己血肉——齐城之死非阴谋算计,是绝境下的鱼死网破;归京相斗非为倾覆卿家,是要用干干净净的棋局,圆一场年少时“谁执白棋定乾坤”的执念。她的指尖抚过“身为卿家女,不愿家为冢”几字,忽而想起六岁那年,两人在祠堂后墙偷刻的“卿氏双凰”。当时卿九思磨着石刀笑她手笨,却在刻完后用帕子裹住她流血的指尖,说“将来若有人敢踩碎卿家门槛,我便先剁了他的脚”。
如今满室狼藉如裂镜,她们却仍在各自的荆棘路上,用最锋利的姿态护着同一缕香火。斗争到底为了什么?是少时未分胜负的棋局,是被命运扭曲的执念,还是在这浊世里,唯有彼此能懂的孤勇?
夜色渐浓,明月升起。直待齐长风假意昏沉睡去,卿凤舞又披上方才那件白裘狐衾的披风,缓步走到庭院中。晚风轻拂,带来丝丝凉意。她站在池塘边,望着水中月影,思绪万千。
夜,愈发深了。整个熠王府都沉浸在静谧之中,唯有更夫的梆子声,在夜色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