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百战后,一旦凯旋归。
天宝六年,哥舒翰大胜吐蕃而回。朝廷战后叙功,诏命提拔其为右武卫将军,充当陇右节度副使、都知关西兵马使、河源军使。
此前吐蕃每当麦熟,就到积石军收割庄稼,唐军无人敢御。哥舒翰就任,派王难得、杨景晖等人暗中引兵到积石军设伏,将吐蕃五千骑兵杀尽,匹马不还。
哥舒翰擅使长枪,每次临阵皆都一马当先。追上吐蕃军后,又每自身后用枪搭在敌人肩上喝斥,待吐蕃军惊恐回头,便用长枪刺中其喉,挑落马下。
哥舒翰有家奴名叫左车,年仅十五六岁,颇有膂力。每当主人挑敌落马,左车必定随侍在旁,便下马将敌将斩首,然后飞跃上马,如演杂技。
主仆配合默契,如影随形,遂成常事。
彼时唐玄宗极重边功,有次诏命王忠嗣挂帅,攻打吐蕃石堡城。
王忠嗣审时度势,于是奏道:石堡城地形险固,吐蕃举国而守。若攻下此城,定死数万士兵,得不偿失。不如休兵秣马,以待时变。
唐玄宗不悦,遂派将军董延光攻打石堡城,令王忠嗣出兵配合。
石堡城果然未能攻克,董延光将责任尽数推到王忠嗣身上。
宰相李林甫趁机落井下石,让王忠嗣旧属出首,诬陷故主阴谋拥立忠王为太子。唐玄宗大怒,将王忠嗣召回朝中严加审讯,又征哥舒翰入朝。
临行之时,帐下幕僚中有人谏劝哥舒翰,宜多拿金帛进京,以营救王忠嗣将军。
哥舒翰道:若朝廷正道尚存,王公定不会冤死。如其正道将丧,贿赂又有何用。
于是轻装入朝,参见天子。玄宗与哥舒翰谈得投机,命哥舒翰取代王忠嗣职位,任鸿胪卿、陇右节度使。
哥舒翰谢恩已毕,便于天子高兴时进奏,极言王忠嗣无罪。
唐玄宗不听,哥舒翰叩头跟随进言,言辞慷慨、声泪俱下。玄宗感于哥舒翰赤诚,亦明王忠嗣之冤,终于高抬贵手,仅将王忠嗣贬为汉阳太守。
经过此事,朝廷上下对哥舒翰交口称赞,谓其侠义勇壮。
天宝七年,哥舒翰就任陇右节度使,在青海建造神威城,屡败吐蕃来攻。又在青海龙驹岛建造应龙城,吐蕃因此不敢靠近青海湖。
哥舒翰深知天子开疆拓土心愿,既被委以重任,便采取步步为营方略,以神威城及应龙城互为犄角之势,取得节节胜利,之后兵发石堡城。
石堡城地势极为险要,雄伟坚固,易守难攻,一向为吐蕃军前沿阵地。吐蕃举国以守,唐军此前多次试图夺取石堡城,都未能奏效。
唐玄宗此番势在必得,便将朔方、河东等地十万士兵统归哥舒翰指挥,以倾国之力,奔袭石堡城。天宝八年六月,唐军远奔而至,石堡城攻坚战打响。
吐蕃人据险而守,以檑木滚石牢牢封锁通往城中唯一山道。
唐军猛攻数日,仍然不能得手,哥舒翰欲杀攻城先锋官高秀岩、张守瑜。二将恐惧获罪,乃不惜一切代价,发起一轮又一轮冲锋,以死伤数万人代价终于攻下石堡。
吐蕃大将铁刃悉诺罗及四百部众被俘,战死无数。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切正如王忠嗣预料,石堡城一战,果然得不偿失。
唐玄宗闻报却是大喜,以为不世边功,哥舒翰亦因功拜特进、鸿胪员外卿,赐绢物千匹,庄园一座,并加摄御史大夫,又加封开府仪同三司。
天宝十二年,哥舒翰再次击败吐蕃,攻占洪济、大漠门等城,占据九曲之地。
至此,唐军在河西、陇右占据绝对优势,与吐蕃界线已推进到青海湖以西。
十三年七月,哥舒翰在九曲设置洮阳、浇河二郡,成立宛秀、神策二军。
画外音:神策军后在唐代宗逃难时护驾有功,入京成为朝廷禁军,唐德宗、宪宗时常以此军讨伐藩镇,长安西北两面防御吐蕃重任,也由神策军承担。至于素日宿卫京师及四出征战,神策军皆为顶梁之柱。
哥舒翰由此功成名就,每次承奉帝旨,皆骑白毛骆驼入朝,日行五百余里,风光非凡。
自天宝以来,朝中宰相与藩镇大将之间关系极为微妙,以至互为攀援。先是李林甫为相之时与安禄山交好,其后哥舒翰则与杨国忠融洽。
杨国忠取代李林甫为相,便极力拉拢哥舒翰,一边打压安禄山。
唐玄宗得知哥舒翰与安禄山、安思顺关系不睦,趁三人一同入朝之机,欲撮合其冰释前嫌。乃派宦官高力士设宴款待哥舒翰与安禄山,命两人以兄弟相称。
安禄山虽长相愚蠢,但极富贼智,深知天子心意。又寻思此时自己靠山已倒,杨国忠用事,于是酒足饭饱之际,主动向哥舒翰示好,攀亲扯情。
哥舒翰:我与你有甚亲情可攀?
安?山:我父是胡人,母为突厥人;贤弟父为突厥人,母是胡人,正所谓血脉相同,怎令愚兄不感到亲近哉?
哥舒翰:野狐嗥窟,是乃忘其根本,不祥之兆。哥舒翰深受皇恩,怎能不尽心耶!
安禄山咂摸半晌,以为哥舒翰是在讥讽己为胡人,不由勃然大怒,指着哥舒翰破口大骂道:我以诚意相待,尔突厥逆种,竟敢如此说话,对某指桑骂槐!
哥舒翰正要回骂,高力士连使眼色,只得隐忍不言。
哥舒翰屡立战功,加上宰相杨国忠着意拉拢,是以官运亨通,冠于当朝。但亦因嗜酒如命,醇酒美人时时相伴,以致身子渐被淘虚,渐渐再无当年威猛睿智。
安禄山起兵反唐之时,哥舒翰入朝面圣行至土门军,因洗澡导致突然中风,昏迷很久方才苏醒,落下半身不遂遗症,回京以后,只好在家中闭门不出。
唐玄宗既信宦官边令诚诬陷,斩了封常清、高仙芝,忽然想起哥舒翰病废在家,于是只得遣使赍旨往府中宣召,命其挂帅。
哥舒翰以身体有恙极力推辞,天子不允,最后只得接受任命,带病出征。
玄宗又命田良丘充任行军司马,马军指挥王思礼、步兵指挥李承光等为将,与哥舒翰领军二十万,赴潼关拒敌。
出师之际,唐玄宗亲自饯行,命百官到郊外相送,又加封哥舒翰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对哥舒翰寄予殷切厚望。
不知今日老将,已非当年勇壮。
安禄山造反之初,族弟安思顺先向唐玄宗告发,因此免罪。
哥舒翰一向讨厌安思顺,此时大权在握,就命心腹人伪造安禄山写给安思顺密信,又假装在潼关城门抓住送信之人,构陷成罪,上报朝廷。
安思顺无法辩解,与弟安元贞都被玄宗处死,家人被流放岭南荒芜之地。
大军到至潼关,哥舒翰部下心腹之将王思礼进言道:安禄山造反,是以清除杨国忠为借口,未说要反叛朝廷。若将军留兵三万镇守潼关,自率精锐回师京城诛杀杨国忠,安禄山叛军自然瓦解。此乃汉景帝挫败七国之计,明公以为如何?
哥舒翰虽有此意,但又恐被朝廷视为安禄山第二,终未采纳其计。
不料营中却有杨国忠心腹细作,探知此事,急遣密使上京,报与奸相。
杨国忠大惧,遂奏请唐玄宗同意,复招募一万三千精兵,由心腹杜乾运统领,屯兵灞上,名义抵御叛军,实为防备哥舒翰率军回京杀己。
哥舒翰心知肚明,表请将灞上军纳入潼关军统一指挥,又以商讨军情为名将杜乾运召到大营,将其斩首,吞并其军。
经过这次较量,杨国忠恐慌万状,哥舒翰也整日不安,一将一相,都在心里打鼓。
哥舒翰据守潼关以后,因抱病难以处理军务,遂委任行军司马田良丘主持大局。田良丘不敢独断专行,遂请王思礼主管骑兵,李承光主管步兵。
偏偏王思礼和李承光互不服气,常常争执不下,步骑两营各行其事,致使军中号令不一。由是唐军士气低落,人无斗志,致令兵锋未交,败局已定。
时在河北,李光弼与郭子仪率军,接连大败叛军史思明部,切断叛军范阳老巢归路。
叛军东进,复被张巡阻于雍丘,南下之军又被鲁炅阻于南阳。潼关在哥舒翰经营下固若金汤,叛军主力延续半年之久,都劳而无功。
安禄山腹背受敌,西进长安又变得十分渺茫,一度打算放弃洛阳,回老巢范阳固守。
哥舒翰乃一代名将,对当前形势自然看得十分清楚,于是数次上疏天子,奏道:安禄山手下尽是蕃将胡人,所到之地烧杀抢掠,百姓不会归心。如我军坚守潼关,叛军久攻不下,定会军心涣散,众叛亲离,进退失据。到时尽出潼关守军,趁势出击,复又加之各路勤王之师相助,则叛乱可平,大局可定也。
唐玄宗因当时各地捷报频传,重新充满必胜信心,览奏见说固守待机,于是不悦。
杨国忠察言观色,遂承帝意,不停煽风点火,要求兵出潼关与叛军决战。
唐玄宗于是再度听信杨国忠谗言,屡派中使持诏前到军中,催促哥舒翰出关迎战。
哥舒翰明知必是杨国忠设计陷害,再三向皇帝表奏:安禄山久统大军,精通兵法,远路而来,利在速战。我军占据险隘以逸待劳,利在持久。今其暗藏精锐,以老弱病残引诱我军,定有诡计。若是我军轻出,必然落入叛军圈套,到时悔之不及矣。
唐玄宗此时已被冲昏头脑,哪里肯听?反而屡降诏旨,使者项背相望,严词苛责。哥舒翰因有高仙芝、封常清前车之鉴,当然知道抗命后果,于是彷徨无计,只得奉旨出兵。
天宝十五年六月四日,哥舒翰集合二十万军马,恸哭出关东进,驻扎于灵宝西原。
灵宝南面靠山,北临黄河,中间是七十里狭窄山道。叛军早已依山傍水设伏,唐军出关迎战,主客之势由此逆转。
六月初八,两军决战。
唐将王思礼率五万精锐一马当先,庞忠等诸将率十万大军紧随其后,另有三万人在黄河北岸高处,击鼓助攻。叛军故意示弱,唐军中计,一路被诱进狭隘山道。
只听一通鼓响,号角长鸣,两侧山上忽然伏军大起,无数滚木檑石如冰雹般砸下。
唐军在隘道上没有周转余地,立时死伤枕籍,遭到重创。
哥舒翰急令毡车在前开路,叛军便将数十辆草车点燃推下山谷,烈焰熏天。唐军被烟熏双目,只知胡乱放箭,直到日落时分,弩箭用尽,未伤到敌人分毫。
叛军统帅崔乾佑见时机已到,遂令精锐骑兵从唐军背后杀出,前后夹击。
唐军乱作一团,溃散逃命,掉进黄河淹死者数万之众,号叫声惊天动地。败军争相挤上粮船,数百艘运粮船不胜载荷,都沉入黄河之底,最终上岸者仅有十之一二。
逃回唐军却又掉入潼关城外自己所挖堑壕,填满深沟,后面败军踏尸而过,跑回潼关。哥舒翰派人清点人数,报说二十万大军仅剩下八千余人。
哥舒翰遭遇平生未有大败,不由仰天痛哭,慨叹自己常胜将军声名,至此付诸东流。
崔乾佑由是乘胜大进,率军抢占潼关。
哥舒翰撤到关西驿,令张贴榜文招揽失散兵卒,想要继续把守潼关。军中吐蕃将领火拔归仁带百余骑兵包围驿站,入见哥舒翰道:贼兵至矣,请元帅上马迎敌。
哥舒翰不知是计,走出驿站上马。
火拔归仁及众将却在马前叩头劝道:此番大帅拥二十万兵马,一战而没,有何脸面再见天子?且不见高仙芝与封常清遭遇乎?请大帅献关,投降安禄山!
哥舒翰不从,火拔归仁就将其双腿绑于马腹,押出潼关,往东来投叛军。正往东行,恰逢叛军前锋田乾真赶到。
火拔归仁将哥舒翰呈献,兼程送往洛阳。
闪回结束,书接前文。安禄山见哥舒翰浑身上绑,被推上大殿,不由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喝道:匹夫!你过去一直看不起我,现在却又如何?
哥舒翰此时已完全丧失英雄胆色,居然跪在安禄山面前,伏地谢罪道:小将肉眼不识陛下,以至于此。陛下乃拨乱之主,天命所归,今李光弼在土门,来瑱在河南,鲁炅在南阳,我愿为陛下招降,一举平定三方唐军。
安禄山大喜,遂尽释前嫌,将哥舒翰封为司空,又命人将火拔归仁拖下去斩首示众,以向哥舒翰示好。可叹此辈:背主忘恩为求荣,不料反将一命倾。
哥舒翰见斩了火拔归仁,心中怨气稍舒,于是寄书昔日手下诸将,命其向叛军投降。众将接到书信大为惊怒,皆复书责骂其不为朝廷死节,有失大臣体面,并无一个投降。
安禄山大失所望,命将哥舒翰囚在禁苑之中,不复以其为意。
灵宝之战使战场形势急转而下,长安东门洞开,再也无险可守。
唐玄宗万般无奈,只好收拾金银细软珠宝,带上杨贵妃姐妹,提携皇子皇孙,率领满朝官员,弃城而逃。并命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率禁军一千人保护车驾。
太子李亨亦率二千东宫卫队,为父皇及后妃殿后。三四千余众,仓皇离了长安故都,向西而行。
论说此次仓皇出逃,并无具体行止。但依着宰相杨国忠意思,是要经由河西进入汉中,逃往蜀地成都,再待机卷土重来。
明皇玄宗此时身不由己,无可如何,也只得再次听从,且自由他。
一众君臣将佐出离长安,向西不知行了几日,车驾队伍行至马嵬驿。
唐明皇在车上眼见夕阳如血,又觉身心俱疲,乃命就地扎营,自与贵妃杨玉环歇驾于馆驿正殿之中。陈玄礼率一百禁军驻于中庭护驾,余兵皆随太子扎营于馆驿之外。
太子李亨当年已四十六岁,被立为皇嗣十八年来,先后被李林甫、杨国忠屡献谗言排挤陷害,几度蹉跌沉浮。十余年来一味韬光养晦,每日里如临深渊,似履薄冰。
此时见父皇因宠信杨国忠,终致天下大乱,抛离故都长安,踏上流亡之路,乃决心趁此机会除去奸相,并夺军权皇位,一报当年之恨。
李亨屯兵马嵬驿外,见父皇已入内歇息,知道时机已至,失不再来。于是升坐中军宝帐,召集东宫亲信密议,就问诸将下步行止。
当下众意一致同心,要除去杨氏兄妹,兼夺皇位。太子于是意决,即派常侍李辅国为使,去拉拢陈玄礼密谋兵变,先杀杨国忠。
李辅国领命,来到中庭求见陈玄礼,将太子计划告之。
陈玄礼听罢兵变之谋,沉吟不语。
李辅国见此情状,遂冷笑道:将军且要仔细忖夺才是。太子殿下与杨国忠誓不两立,举朝哪个不知?只因当初杨国忠掌管天下诸镇节度使,又与高仙芝结交,故此奈何不得他。如今玄宗陛下避乱出逃,所带三千禁军,太子东宫卫队独占两千,禁军精锐飞龙禁军亦皆听命。两个太孙广平王与建宁王,又典亲兵扈从,将军自忖能与抗乎?且杨国忠已成众矢之的,将军宁与此国贼殡葬耶!
陈玄礼因与众军同行同宿,自知军心皆怨,恨不能生食杨国忠之肉,听罢心意遂决。于是答道:公公请回,某愿惟太子殿下马首是瞻!
李辅国出庭回奏太子,报说大事已定。
陈玄礼唤来心腹卫士张小敬等十数人,暗地吩咐,布设妙计。
张小敬等领命刚出,见宰相杨国忠骑马从驿中出来,被二十几位吐蕃使者拦住,向其陈诉无食之苦,并请示归途。
便在此时,禁军中忽有人大声喊叫:杨国忠与胡虏密议,意欲谋反!
杨国忠闻声大惊,见事不妙,急荡开吐蕃诸使围拢,拨马想走。冷不防一骑飞来,马上之将抬手一箭,已将杨国忠射落马下。
众人惊视之,见放箭者正是骁骑卫士张小敬。
杨国忠亡魂皆冒,滚身而起,带箭狂奔,直向馆驿内逃去,欲入内院寻求玄宗庇护。
当时禁军布置周密,怎肯让其逃脱?直追到马嵬驿西门内,将杨国忠乱刀砍死,并割下首级,献予龙武大将军。
陈玄礼见军变已成,说不得抛下幻想,令将首级挂在驿门示众。
禁军遂一拥而入,寻着杨国忠之子杨暄并韩国夫人,也都杀死,斩草除根。
唐玄宗闻听殿外鼎沸,急令宰相魏方出殿,看是发生了甚事。
魏方走出殿外,立于庭中大声斥道:今陛下在内安歇,尔等何敢无礼喧闹?
话未落音,便见寒光映目,早有一把钢刀挥至,魏方人头落地。宰相韦见素闻听外面惨叫不善,亦急自内殿出来看时,前脚刚刚出门,已有一根铁棍飞来,被击伤头部。
韦见素一个趔趄,坐倒在槛外台阶之上,鲜血流下,遮其眼目。忽又见眼前钢刀耀目,又有人要上前砍下。
只听庭中有军士大叫:此位是韦相公,且勿伤他。
那把钢刀方在头顶生生停住,千钧一发,韦见素侥幸免于祸患。
玄宗闻听外面叫嚷不休,又见两位宰相外出不回,便知道有些蹊跷,却不知道已经酿成兵变。当下在殿中稳身不住,只得带了高力士及两个黄门小监,亲自出至中庭。
天子一脚踏出门首,早见魏方尸横就地,韦见素满头流血,众军喧闹不休。
唐明皇已经全然明白,不愧聪智帝王,不问杀官之罪,先善言告谕军士,令各归本队。
禁军见天子出来,依然嘈杂不休,千人集于驿站之外,仍不散去。驿门外众军更是高声喧嚷,并不时传来刀枪撞击之声。
玄宗见众军不肯奉诏,只得高呼道:龙武将军何在?汝等欲要弑君耶!
陈玄礼闻听天子呼唤,排众而前,跪地奏道:臣禀陛下,酿成今日之局,皆因杨国忠谋反,逼令安禄山起兵,以致社稷倾颓,不可收拾。众将实为陛下江山之故,已将其父子处决,臣请陛下饶恕众军,只究为臣治擅专之罪可也。
唐明皇道:既是杨国忠谋反,尔等有功无过。待回驾长安之时,再行叙功封赏。
天子说罢,便要进殿。陈玄礼却不肯起身谢恩,依然奏道:杨国忠父子虽已伏诛,贵妃尚在左右供奉,请陛下割恩正法。
玄宗见说要杀杨贵妃,倚杖回身,转入驿内,倾首而立,良久不发一言,神情悲怆。
回首忽见高力士在身后侍立,玄宗遂流泪叹息道:贵妃常居深宫,安知国忠反谋?朕若杀她,岂不是累及无辜!
高力士见状,忙上前跪禀:臣启陛下!贵妃确实无罪。但将士们已杀了宰相,贵妃乃杨相胞妹,若仍在陛下左右服侍,将士恐其日后挟恨报复,心中岂能自安?请陛下审时度势,使将士心安,才能确保陛下平安!
玄宗见已无法挽回,万般无奈,只得命高力士到馆驿外向三军传谕,赐杨贵妃自缢死,稍时将尸首公示于众。
三军闻听此诏,同声欢呼,这才停止骚乱喧嚷。
可怜七十二岁唐玄宗,老泪横流,凄苍入内,与贵妃杨玉环诀别,愿其善处转生,来世再做夫妻。杨贵妃此时叫天不应,也只得挥泪揖别天子,并叮嘱皇上前路保重。
于是杨贵妃被缢杀于驿中之佛堂,终年三十八岁。
杨玉环死后,陈尸于天井之中,使禁军将士验明正身,然后就地掩埋。
陈玄礼见处死贵妃,跪地请罪,并向玄宗表示效忠。
画外音:禁军诛戳杨国忠父子,继而逼杀杨贵妃,其实皆是太子手段,并非禁军自下哗变。太子策划政变意在夺权,但并未危及皇帝者,实是陈玄礼关键时刻力挽狂澜,为李隆基立下护驾大功。陈玄礼日后追随玄宗入蜀,唐玄宗不予怪罪,而车驾复返长安之后,却被肃宗李亨勒令致仕,其真实原因,在今日马嵬兵变中已埋下伏笔。
玄宗此时已然明白,太子李亨名为诛杀杨氏,其实矛头已指向自己。自此入蜀已不可逆转,玄宗与太子李亨也就此撕开面纱,分兵各行其路。
唐明皇次日晨起,便留下太子,独自起驾入蜀。
一路艰阻,到达成都之时,回顾扈从官吏军士,共一千三百,宫女仅二十四人而已。
画外音:对于杨玉环被赐死在马嵬驿,坊间另有传闻。据说当时禁军主帅陈玄礼因怜贵妃貌美,且又忠心明皇,不忍杀之,遂与高力士密谋,以侍女与贵妃对换了衣裳,代替娘娘受死。其后高力士用牛车陈列假尸于天井,陈玄礼主持查验真伪,他人不得近前,因此得以蒙混过关。而杨贵妃则由陈玄礼亲信护送南逃,在吴淞口扬帆出海,到日本油谷町久津登岸,就此隐居。日本至今留有贵妃生活遗迹,并有大量学者坚执此说。
镜头转换,按下玄宗西逃,复说太子李亨。
太子拜送父皇西去,既率东宫卫队北上渡渭,一路之上风餐露宿,一旦遇有草动风吹,则便仓皇颠沛,惊魂难定,每过时而不得食。
这一日抵达朔方军治所灵武,带军入城设防,太子这才方得喘息,惊魂稍定。
歇兵数日之后,便有众臣提议:请太子殿下发放檄文,将各路平叛部队召集到灵武,分别设防,以此指挥勤王之师,继续抗敌,是为上策。
太子采纳众臣之策,既遣使节,分路赍檄而去。
众臣复又一齐上疏:今上犹在,擅自调兵便是谋反重罪。殿下既欲调遣天下各镇节度使勤王平叛,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诚请太子即天子大位。
太子闻此,故作惊惧,不肯应允。众臣再三奏请,这才半推半就,准其所奏。
天宝十五年,西元七五六年七月。
李亨在众臣拥戴下于灵武登基,是为唐肃宗。却又恐天下物议,诸侯不服,又遣使赍表至成都,通报其父唐玄宗,并表示愿遥奉玄宗为太上皇。
玄宗为保社稷,至此无可奈何,遂退位为太上皇,命吏部尚书房琯与左相韦见素、门下侍郎崔涣前往灵武,正式册封唐肃宗为皇帝。
房琯字次律,河南偃师人,正谏大夫房融之子,自幼好学,风仪沉稳。
至德元年八月,太上皇使者在途,郭子仪、李光弼二人已赶到灵武,前来勤王护驾,面见新帝,并请领取旨意。
唐肃宗见父皇昔日所拔大将肯向自己效忠,不由大为欣慰,遂当即任命郭子仪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朔方节度使。授李光弼为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仍任河东节度使,并特加为北都太原留守。
此后郭子仪转战河北及关中,提调诸路王师,李光弼则奉命由灵武率军五千赶赴太原,继续征讨叛军。
唐肃宗检阅大军,发兵南征,前锋兵至彭原。
十月,房琯等终至灵武军,在顺化郡拜见李亨,陈述太上皇玄宗让位之意,并纵论当前形势,言辞慷慨。
唐肃宗因为房琯素有盛名,对其倾心相待。房琯也自负才华过人,以天下兴复为己任,主动对行在政务进行决断,俨然以当朝宰相自居。
房琯见获肃宗信任,急于表现自己才华,于是上表皇帝,请求亲自率军,收复两京。
唐肃宗大壮其志,便任命房琯为持节、招讨西京兼防御蒲潼两关兵马节度等使,与郭子仪、李光弼等大将一同征讨叛军,并同意其可承旨便宜行事,自己选择幕僚。
房琯欣然上任,遂选拔邓景山、李揖、宋若思、贾至、魏少游、刘秩等人,皆是一般善于空谈之辈,以为幕僚。
唐肃宗见其所用幕僚皆不知兵事,有些不甚放心,乃命兵部尚书王思礼为其副手。
房琯奉旨,遂祭旗出兵,分为三军:杨希文率南军,从宜寿进军;刘悊率中军,从武功进军;李光进率北军,从奉天进军。
却将军务全部委托给李揖、刘秩,并道:叛军骑兵虽强,怎敌我谋士大能哉!
因命中军、北军为前锋,于十月二十日抵达便桥。
安禄山潼关大胜哥舒翰,占领洛阳、长安两京,复派史思明、尹子奇等一班猛将急攻河北,各郡又相继沦陷。只有平原、博平、清河三郡,因防守坚固,一时未下。
唐朝兵将人心惶惶,不能振奋。
至德元年,冬十月。河北招讨使颜真卿见贼兵势大难敌,便与众人商议,只得放弃平原郡,向西渡过黄河,经崎岖小路来至凤翔,拜见肃宗皇帝。
李亨不怪颜真卿丢失河北,反赞其忠义参天,命为宪部尚书,又调任御史大夫。
此时朝廷正处于混乱状态,但颜真卿自就任以来,仍似太平时节依律治事,毫不苟且懈怠。武部侍郎崔漪、谏议大夫李何忌渎职无为,皆被弹劾降职,一时朝中肃然,略有生气。
十月二十一日,房琯率军东征,中、北两路前锋军至咸阳,在陈涛斜遇到叛军。
只因敌情不明,主帅房琯命扎营寨先行防守,以等待时机决战。监军中使邢延恩求战心切,一再催促,房琯无奈,只得命令出战。
那房琯学富五车,又多读兵书战法,便翻看史记左传经典,从中寻出春秋时车战之法,略加改动,便为自己独创奇策。
遂依书中所载,命以牛车两千乘为阵,正面进攻敌军主力;却命马步军于两翼护卫,作大鹏展翅之状。
叛军一见大惊,不懂此是何等阵法,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顺着风势,扬尘纵火。
老牛怕火乃是天性,于是也二话不讲,回头就跑,冲向自家阵中。结果唐军大败,战场上人畜相互踩踏,死伤多达四万余众,仅有数千人逃出。
二十三日,后续大军兼程而至,领军主将杨希文至大帐参见元帅,请恕迟到之罪。
房琯雄心复起,欲报前日大败之仇,更雪丧师受辱之恨,怎顾得兵士远来疲惫,更不思志气低迷。遂又率南军与叛军仓促交战,再次大败。
南军及中军主将杨希文、刘悊相互商量,自觉跟着这样草包主帅作战毫无胜算,不知何时丧身战场,于是干脆率引残部,投降叛军。
房琯至此便似孙悟空失了金箍棒一般,手中再无可舞弄之兵,只得光身逃回灵武行在,向唐肃宗肉袒请罪。
唐肃宗长叹一声:先生如此大才,却使去舞枪弄棒,实乃寡人之过也。也更兼那些牛儿不听指挥,非干卿事。
于是饶恕房琯罪责,待之如前,命其招集散溃士兵,再图进取。
经此一战,东宫禁军及朝廷军马折损大半,已经毫无战力。唐肃宗由此只能倚靠朔方军为本,开始抬头仰视各路节度使眼色行事。
此时叛军已经进入关中,留守长安之京兆尹崔光远不发一矢,便向叛军献城投降。
安禄山遂派心腹孙孝哲带兵进入长安,并命上将崔乾佑率军北上攻取河东。崔乾佑迅速扫荡河东诸郡,复遣大将阿史那从礼乘胜追击,并率同罗、仆骨五千骑兵,复引诱河曲九府、六胡州部落等数万兵力,逼近灵州唐肃宗行在。
李亨大惊,急遣使求救于大帅郭子仪。
郭子仪问明咸阳战况,一边大骂房琯祖宗八代,一面与回纥首领葛逻支联手,自背后进击燕军。于是在灵武之东一战而胜,俘虏叛军数万,牛羊无数。
此战力挽狂澜于既倒,河曲之地终得平定。
字幕:西元七五七年,唐至德二年,正月五日。
大燕国军师严庄因不堪忍受安禄山脾气暴躁,对自己动辄鞭棍抽打,遂与太子安庆绪、宦官李猪儿合谋弑主,奋然杀死安禄山,并拥立安庆绪称帝。
叛军经此大变,于是诸将之间各不统属,战力剧减,大燕亦由此转向衰落。
镜头闪回,便说燕国宫变始末。
安禄山原本患有眼疾,自起兵以来,只因战阵辛劳,备光映照,以至视力渐渐减退。至攻下洛阳后便双目失明,不能见物。
除此之外,安?山同时却又患有疽病,痛苦不堪。一来二去,则性情变得格外暴躁,对左右侍从稍不如意,非打即骂。稍有过失,便行杀戮。
安禄山称帝后,因双目失明常居深宫,凡有军政要事,都通过国师严庄转达。
严庄虽受亲重,也时而不免遭受安禄山鞭挞,由此心怀怨恨。
又有贴身宦官李猪儿,因随侍内宫,常为安禄山穿衣解带,由此挨打最多,怨气更大。更兼皇帝喜怒无常,不知何时便被诛杀,只盼安禄山早死,自己也好脱离苦难灾厄。
时有宠妃段氏,为安?山生下一子,取名安庆恩。段氏自恃被安禄山宠爱,便常在燕帝跟前吹风进谄,欲以亲子庆恩替代庆绪太子之位。
安庆绪时常担心被废,严庄也恐怕宫中事变于己不利,李猪儿难忍酷虐非刑,故此三人终于串通一气,决意谋害安禄山,以安庆绪篡代帝位。
正月五日夜,安庆绪与严庄、李猪儿事前串通,三人悄悄进入安禄山住所。
安庆绪自带东宫卫士,先命替下宫中侍卫,严把内宫门首,不许闲人进入。那宫中侍卫见是国师严庄和太子安庆绪,哪个敢于反抗?只得遵命退出内苑,任其自为。
于是严庄、安庆绪持刀站立宫门之外,李猪儿身强力壮,独自手持大刀直入帐内。
当时安禄山正躺在床上,欲睡还醒,因听出是李猪儿脚步之声,并不疑有他,只问一句道:外面是何人聒噪,扰朕清静?
李猪儿纵至床前,狞笑道:陛下既嫌聒噪,此后便可终生清静矣!
遂对准安禄山腹部,猛然一刀扎入。安禄山大叫一声,急去床头摘取佩刀,却遍寻不见,原来事前已被李猪儿偷偷拿走。
安禄山既挨了一刀,便知大事不好,于是气急败坏,欲待拔下帷帐之竿自卫,却又拔之不下,乃对外大声喝叫道:今弑君者,贼由严庄!
喊叫声中,李猪又补了两刀,致血肠从腹部流出数斗。(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