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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三十八年四月末

周怀仁回淮第二日

淮安城的槐花开得正酣,碎金似的花瓣簌簌飘落,铺满了孙家宅邸前的青石板路。新科进士周怀仁正坐在堂屋窗前,翻看着一卷《资治通鉴》,案头的雨前龙井氤氲着袅袅茶香,忽闻院外传来几声轻叩门环的响动,伴着仆役的通传声:“老爷,陈公子来了。”

周怀仁眸光一亮,忙放下书卷起身迎出去。院门外立着的少年,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月白儒衫,身形挺拔,眉目清隽,正是他昔日最器重的弟子陈敬源。

陈敬源见了他,连忙整了整衣衫,躬身行下弟子大礼,声音里满是恳切的恭贺:

“门生敬源,恭贺先生高中三甲进士,从此青云有路,前程似锦!”

周怀仁快步上前扶起他,指尖触到对方袖口磨出的毛边,眼底漾起几分笑意:

“你这孩子,还这般多礼。快,屋里坐。”

两人相携着进了堂屋,分宾主落座。仆役奉上热茶,青瓷茶盏里的碧色茶叶舒展沉浮,茶香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槐花香,沁人心脾。

陈敬源目光扫过堂屋四壁,只见书架上依旧堆满了经史子集,案头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与两年前他来时并无二致,丝毫没有新科进士的张扬之气,不由感慨道:

“先生高中,宅邸却依旧这般清雅,不似旁人那般忙着置地修园,实在难得。”

周怀仁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放下时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是侥幸得中,忝列三甲罢了,何谈张扬。况且,如今这大明的光景,哪里容得下我们这些读书人耽于享乐。”

这话一出,堂屋里的气氛便沉了几分。陈敬源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些,他放下茶盏,眉宇间凝起一抹忧色:

“先生所言极是。门生近日在城中听闻,辽东那边不太平,建州女真的努尔哈赤又在劫掠边民,总兵官杜松年迈,怕是难以压制。而朝堂之上……”

他话锋一顿,压低了声音,

“阁老沈一贯辞官归乡后,朝堂中空缺甚多,陛下久居深宫,不见朝臣,章奏堆积如山,六部多有悬缺,吏治愈发松弛。就说咱们淮安,漕运近来屡屡阻滞,盐商与官府勾结,苛捐杂税层层盘剥,百姓们苦不堪言,私下里已是怨声载道。”

周怀仁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赴京赶考的数月里,沿途所见皆是民生凋敝之景:黄河决堤的痕迹犹在,流民衣衫褴褛,沿途乞讨。驿站荒废,驿卒四散,官府的文书竟要靠民间脚夫传递。这些景象日夜在他心头盘旋,让他这个新科进士,高兴之余更多的是沉甸甸的忧虑。

“你说的这些,我一路归乡,看得比你更真切。”

周怀仁的声音沉如暮鼓,

“辽东之事,绝非一日之寒。努尔哈赤隐忍多年,招兵买马,其志不小。可朝中诸公,或耽于党争,或只求自保,东林与浙、齐、楚三党相互攻讦,竟无一人能提出万全之策。更遑论国库空虚,边军粮饷拖欠数月,士卒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这样的军队,如何能御敌于国门之外?”

陈敬源点点头,又说起南方的乱象:

“江南织造岁岁加派,民间桑蚕业本是富庶之源,如今却被官府盘剥得喘不过气。苏杭一带已有织户聚众抗税,官府派兵镇压,死伤数人,此事竟被压得严严实实,未能上达天听。先生,长此以往,恐生祸乱啊。”

周怀仁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他想起殿试时,空悬的龙椅,只见内阁辅臣代宣旨意,问及治国之策。新科进士慷慨陈词,言及“轻徭薄赋、整饬吏治、固边强兵”,可话音落时,殿中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吏治不修,则民生不宁。民生不宁,则天下不安。”

周怀仁睁开眼,眸中满是沉痛,

“陛下倦政,党争纷起,我等读书人寒窗十载,所求不过是‘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可如今看来,这条路,难啊。”

陈敬源望着自己的老师,见他虽面带忧色,眼底却有不灭的光,心中百感交集。他沉默片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而后起身,对着周怀仁深深一揖,语气郑重得近乎凝重:

“先生,门生今日登门,除了恭贺先生高中,还有一事,想向先生禀明。”

周怀仁见他神色异常,不由问道:

“何事?你但说无妨。”

陈敬源直起身,目光坦荡地望着周怀仁,一字一句道:

“门生决定,此番秋闱过后,便不再应试科举了。”

周怀仁猛地一怔,手中的茶盏险些滑落。他定定地看着陈敬源,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敬源,你寒窗苦读多年,眼看就要踏上科举之路,为何突然生出这般念头?”

陈敬源苦笑一声,眉宇间满是无奈:

“先生,门生并非一时意气。这些日子,门生看着这世间疾苦,想着朝堂之上的乱象,只觉心灰意冷。科举之路,看似是青云梯,可当真踏上去了,又能如何?若要在官场立足,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被党争裹挟,学生不愿做那趋炎附势之辈,更不愿眼睁睁看着自己寒窗所学,最终沦为党争的工具。”

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坚定:

“学生想着,不如弃了科举,回乡办点实际能帮到家乡的事,纵使不能入朝为官,也能为这一方百姓做些实事。”

堂屋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只有窗外的槐花落簌簌作响。

周怀仁望着眼前的弟子,看着他眉宇间的坚定与澄澈,想起自己年少时的志向,胸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原以为,陈敬源会沿着科举之路一步步走下去,像自己一样,试图在朝堂之上力挽狂澜,却不想他竟选择了另一条更为艰难的路。

良久,周怀仁缓缓站起身,走到陈敬源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里满是赞许:

“好,好一个‘为一方百姓做些实事’!敬源,你能有此心,为师甚是欣慰。科举之路,从来不是读书人唯一的出路。若能以笔墨为锄,以典籍为种,在乡间辟出一片教化之地,亦是功德无量。”

陈敬源闻言,眼眶微微泛红,他再次躬身行礼,声音哽咽:

“谢先生体谅。”

周怀仁扶起他,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槐花瓣,声音里带着几分怅惘,几分释然:

“天下之大,并非只有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亦有我辈读书人立足之地。你我师徒二人,一个入仕,一个从乡,皆是为了这大明的百姓,皆是为了心中的那份执念。”

陈敬源重重点头,眼中满是炽热的光芒。

暮色渐浓,堂屋里点上了烛火,烛影摇曳,映着师徒二人的身影。

窗外的槐花落得更急了,像是在为这一场关乎理想与抉择的对话,轻轻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