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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三十五年,五月初十

宣旨骑兵的马蹄声踏碎的不仅是兖州东阿还有江南暮春的静谧

南直隶 苏州府 太仓州 城厢镇

南园鹤梅仙馆

一间单层传统院落式房屋,白墙黛瓦的搭配透着素雅,屋顶是深灰色的中式筒瓦,檐角微微上翘,带着江南建筑的灵动。

通过院门可以看到大厅正中间挂着两块——神宗皇帝亲赐“两世鼎甲”“四代一品”的匾牌,王家也是江南科举家族的典型

一袭素色绫罗便服,须发皆白的王锡爵坐在窗前校勘旧作。他的脊背已不复当年挺拔,需借着案边的酸枝木椅扶手才能稳住身形,动作间带着七旬老者的迟缓与滞涩。

忽闻院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与传旨骑兵的唱喏声,王锡爵心头一凛,手中狼毫“啪”地落在纸上,晕开一大片墨痕,浑浊的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明黄圣旨展开的刹那,鎏金字迹刺得他眼仁发紧——“特起原任大学士王锡爵为内阁首辅,即刻赴京视事”,

那行字像极了二十年前“三王并封”的谕旨,带着皇权不容置喙的重量,压得他指尖微微发颤。

他僵立在书案前,檀香袅袅中,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当年朝堂上的唾沫星子仿佛还溅在官袍上,言官们“逢君之恶”的弹劾声犹在耳畔;密疏外泄后,“禽鸟之音”的嘲讽被传遍朝野,无数弹劾奏章如雪片般飞来,连家乡亲友都劝他急流勇退的场景,清晰得如同昨日。

那时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辞官,便是想躲开这无休无止的党争倾轧,可如今,一道圣旨又要将他拽回那旋涡中心。

年过七旬的身躯已不复当年硬朗,连日来的咳嗽还未痊愈,指尖抚过案头的《退思录》,纸页上“归田谢事,得全晚节”的字迹,是他归隐多年的心愿。

伸手拿起案头的一方旧砚——那是他当年被贬时,长子王衡亲手为他刻的“退思”二字,砚台边缘已被磨得光滑

他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亲手栽种的老梅,枝干遒劲却也经不住风雨侵蚀。万历帝怠政多年,朝堂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沈一贯、沈鲤年初离职,内阁空虚,言官们锋芒毕露,群臣各立门户,如今的首辅之位,哪里是辅政的要职,分明是风刀霜剑的靶心。

他想起朱赓独撑内阁的窘境,想起那些被言官弹劾得遍体鳞伤的同僚,心中泛起一阵寒意。自己若应诏赴任,无非是重蹈覆辙——既要迎合皇帝的心意,又要应对群臣的攻讦,稍有不慎便会身败名裂。

“老爷,您脸色不好,要不要传些点心?”

继配李氏端着茶盘走进来,见他怔立在窗前,神色凝重,不由得轻声问道。

王锡爵回过头,银白的胡须轻轻抖动,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不必了。”他指了指案头的圣旨,“你怎么看?”

“老爷,您都七十了,当年的事……”她话未说完,却已红了眼眶。当年王锡爵遭弹劾辞官,日夜难安,是她陪着在南园种梅养鹤,才慢慢平复心境,如今怎忍心让他再入那是非之地。

他望着妻子担忧的眼神,又瞥了瞥窗外庭院中嬉戏的孙辈身影,心头一软。

夜阑人静,王锡爵在灯下提笔。笔尖悬在纸上许久,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圈深色的痕迹。

他想起归隐后晨耕暮读的安宁,想起与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那些平淡日子里的温暖,远比朝堂上的权力争斗更让他眷恋。他终于落笔,字字凝重:

“臣年逾七旬,病体沉疴,不堪重任;昔年履职,已致朝野非议,今若再入阁,恐难服众望。愿陛下另择贤能,臣只求归田养疾,以终天年。”

写完奏折,他将其郑重封好,又望着窗外的月色长长舒了口气。

放弃首辅之位,或许会辜负圣恩,但守住的是内心的安宁与多年的清誉。朝堂的风雨再烈,也吹不到这江南庭院,他要的,从来都不是权倾朝野,而是一份安稳的晚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