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 赵衡接到京城密令后,心中了然。他按兵不动数日,只是继续协助陆明远完善“米市公议堂”章程,并开始筹划“公证房”挂牌事宜,仿佛对暗处的窥视和州府的压力浑然不觉。
这一日,县衙户房忽然接到一桩棘手的诉讼:城内大户“永昌绸缎庄”状告其分号掌柜与账房勾结,数年做假账,侵吞主家红利高达数千两。原告方证据“确凿”,不仅有涂改的旧账本,还有几个“良心发现”的伙计证词。被告则喊冤不止,称是被东家陷害,只因自己知晓东家某些“不宜外传”的勾当。
案子本身不算离奇,但敏感之处在于,“永昌绸缎庄”的东家正是与县衙刑名师爷有姻亲的那位,而状纸递来的时机,恰在陆明远对新政态度有所松动、州府张同知刚刚“提醒”过后。更巧的是,原告方在递状时,还“不经意”地提到,听说京城来的大人们正在试行什么“新规”,想必对这等奸猾账目之事,定能明察秋毫,还他们一个公道。
压力瞬间到了陆明远和赵衡这边。若接案,势必要深入核查绸缎庄多年账目,牵连甚广,且极可能触怒那位刑名师爷乃至其背后的关系网。若不接或敷衍了事,则新政“公正透明”的口号便成了笑话,陆明远刚刚积累的一点改革声望也将荡然无存。
陆明远焦头烂额,将赵衡请到后堂商议,言语间颇有埋怨此事来得不巧、恐是有人故意为之的意味。
赵衡心中冷笑,知道“甲号预案”指的正是这个。他神色平静,对陆明远道:“大人,此案看似棘手,实则是推行新政、树立官威的良机。”
“良机?”陆明远苦笑,“赵主事,这分明是个火坑!永昌绸缎庄背后……水深得很。账目真假难辨,牵扯多年,稍有不慎,便是引火烧身!”
“正因为水深,才需用新规的‘尺子’去量。”赵衡正色道,“大人试想,若依以往旧例,此案多半是和稀泥,或迫于压力偏袒一方,无论结果如何,大人威信皆损,且后患无穷。但若依我们正在试行的新规——成立由户房、刑房吏员及从本地信誉良好的老账房中选聘的‘中立核算员’组成核查小组,制定公开的查账流程,每一步进展、每一个疑点、每一笔有争议的款项,皆记录在案,并对原被告双方公示质证。如此,查案过程本身便是透明公正的示范。查清之后,无论结果偏向何方,皆因程序公正而令人信服。即便真有势力想施压,在这套公开的流程面前,也要忌惮三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况且,下官在京时,陈大人曾有明示:试行之地,若遇此类借旧案挑衅、试图阻挠新政者,不必畏缩,正当以此为契机,展示新规化解复杂陈年积案之能。此案若办得漂亮,不仅可解大人眼前之困,更能让观望者看到,新规非但不会引火烧身,反而是处理棘手事务、保全自身的利器。至于州府那边……大人可将查案过程记录详实,随时上报,以示公正无私、依规办事,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陆明远听罢,沉思良久。赵衡的话切中要害,与其被各方势力拉扯得左右为难,不如主动架起一套公开的规则,将自己置于规则的执行者而非利益争夺的漩涡中心。这或许……真是条出路。
“好!”陆明远一拍桌案,“就依赵主事之言!本官这就签发牌票,依新议章程,组建核查小组,公开审理此案!倒要看看,这浑水里究竟藏着什么!”
“永昌绸缎庄”的东家没料到陆明远竟敢如此强硬地接招,更没料到会采用如此“繁琐”而“公开”的方式。核查小组很快从旧账中发现了更多疑点,不仅涉及假账,还隐约牵出绸缎庄与城外某些土地交易的暧昧往来。那位刑名师爷坐不住了,几次想“提点”核查小组,都被“一切按流程记录在案”的回复挡了回去。事情开始朝着幕后操纵者未曾预料的方向发展——他们本想用一件麻烦事绊住陆明远和赵衡,却反而给了对方一个公开树立规则、并可能揪出更大把柄的舞台。
江夏。 孙淼对驿馆附近的监视和码头的小破坏心知肚明,他按陈恪指示,加强了自身和指导小组的防卫,但日常工作照常,甚至更加高调地表彰了几位落实新流程得力的胥吏,将“勤绩榜”做得更加醒目。
同时,他让县衙的捕快“不经意”地让那个被抓的码头混混听到风声:指使他的人可能来自州城,但出了事一定会丢车保帅,他若聪明,就该想想退路。混混惶恐不安。
数日后,江夏码头发生了一起“意外”:一艘满载生丝的货船在按新流程进行登记检验时,船主与负责登记的胥吏发生口角,船主一方突然有数名壮汉鼓噪,指责新流程耽误时间、苛待商贾,煽动其他等待检验的船户一起闹事,场面一时混乱。混乱中,有人试图冲击码头新建的货检公事房,并推倒了“货物流转登记牌”。
孙淼和周正闻讯赶到时,场面已被闻讯赶来的巡检司兵丁控制。孙淼敏锐地发现,闹事者中有人眼神闪烁,并不像真正的船户,倒像是专门滋事的青皮。他不动声色,命人将为首的船主和几个闹得最凶的拘押,分开讯问。
公事房内,孙淼亲自询问那船主。船主起初嘴硬,坚持说是胥吏刁难。孙淼不急不躁,拿出新流程规定的检验时间标准记录(每船平均耗时比旧法其实还短),以及该船货物清单与检验结果的初步比对(并无异常),问道:“按规程,检验并无拖延,货物亦无问题,你因何鼓噪?可是受人指使,故意寻衅,阻挠新政试行?”
船主脸色微变,但仍强辩。孙淼忽然道:“你可知道,指使你的人,或许正盼着你把事闹大,好让他们有借口攻讦新政?一旦事情不可收拾,你觉得他们会保你,还是会将一切推到你身上,说你是‘不满朝廷的刁民’?”
这话击中了船主的软肋。他想起前几日有人许以重金,让他今日“闹出点动静”,并保证事后无事。如今见官府态度强硬,流程清晰,自己反成了出头鸟,心下已然慌了。在孙淼的步步追问和出示的规程证据面前,他终于吐露实情:确是有人花钱雇他闹事,至于雇主身份,他不知晓,只知是州城口音,出手阔绰。
孙淼将供词记录在案,并未深究船主责任,只罚银了事,但将其供词中关于“受人指使”的部分隐去关键信息后,与事件处理结果一并张榜公布于码头,申明新政旨在便利商贾、清明吏治,对于善意意见欢迎,但对于恶意破坏、煽动滋事者,必将严惩不贷,并鼓励知情者举报。
此举既震慑了潜在的破坏者,也向广大商户表明了县衙推行新政、维护秩序的坚定态度。码头的秩序很快恢复,甚至比以前更好。而那个混混和这次事件,也让幕后黑手意识到,简单的破坏和煽动,在有所准备且讲究策略的对手面前,效果有限,且容易引火烧身。
阳曲。 李振与王彪的合作有了实质性进展。在联合查办“隆盛号”案件的过程中,李振展现出的专业、严谨和处处维护军方利益的态度,逐渐赢得了王彪的些许信任。案件查清,“隆盛号”东家与卫所采买把总勾结,以次充好证据确凿,二人皆被革职查办,卫所追回了部分损失,劣质军资被当众销毁。
借着这个机会,李振向王彪提出:“王将军,此次虽揪出蛀虫,但难保日后没有张盛号、李盛号。军中采买、仓储、核销,环节众多,若缺乏清晰账目和核查机制,难免再生弊端。下官带来的新规中,有一套简化透明的‘军需流水记档法’,并不复杂,只需在关键节点(如采购议价、入库验收、领用出库)由经办人、验收人共同签字画押,记录数量、规格、价格,账房定期核对汇总。如此,每一笔军资来去皆有迹可循,既防小人钻营,也便于将军掌握家底,更可向上峰清晰报账。将军不妨在卫所内,选一两项日常采买(如柴炭、草料)先行试用,若觉有效,再慢慢推广。”
王彪看着李振递上的简易账册样本和流程图,粗粗一看,确实比军中原来那些涂改模糊的旧账清楚得多。他想到此次案件的教训,又想到以往军中物资短少时常常扯皮不清,沉吟半晌,瓮声道:“……听着是比原来那糊涂账强。那就……先按你说的,从下个月马料采买试试。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弄得弟兄们麻烦,耽误正事,可不行!”
“将军放心,此法重在关键环节留痕,日常操作并不增加多少负担。下官可派一人协助卫所书办,熟悉此法。”李振知道不能急于求成,能打开一个缺口已是成功。
京城,修订馆。
陈恪收到了三地最新的加密回报。无锡将计就计,反客为主;江夏果断处置,震慑宵小;阳曲稳步渗透,打开局面。三地的“对策之对策”都取得了阶段性成果。
然而,苏十三也带来了更深入的消息:“大人,汇丰当铺的资金线又有异动,新的款项流向了湖广武昌府,接收方是一家新开的‘广源货栈’,背景正在查。另外,都察院刘御史‘病愈’复出,今日在朝会上,联合几位御史,再次上奏,弹劾试点‘滋扰地方’‘与民争利’,并举无锡商户诉讼激增、江夏码头骚乱为例,称新政未显其利,先见其弊,请求陛下即刻停止试点,召回陈恪等人问罪。”
攻击果然升级了,从暗中破坏转向了朝堂上的公开弹劾,并且利用试点中必然会出现的问题大做文章。
陈恪冷笑:“他们倒是会抓时机。试点本就是暴露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他们却想将问题直接定性为‘弊政’。”他看向裴明和顾恺之,“立刻起草《三地试点阶段性情况说明及舆情回应疏》,将无锡绸缎庄案的公正处理流程、江夏码头事件的迅速平息与真相调查、阳曲军需案的积极成果,详实上报,重点阐述我们如何运用新规思路解决旧有问题、化解潜在危机。同时,对朝中弹劾逐条反驳,用事实和数据说话。”
“另外,”陈恪目光沉静,“也是时候,给我们的对手一点压力了。苏十三,将那几条关于汇丰当铺、永昌绸缎庄、广源货栈之间可能存在联系的线索,还有那位刑名师爷不寻常的活动迹象,通过可靠但间接的渠道,透露给按察使司那边……特别是与刘御史不太对付的那位副使。有些火,不妨让它烧得离我们远一点,但亮一些。”
“属下明白。”苏十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试点进入深水区,斗争也必将白热化。”陈恪站起身,望向窗外渐绿的枝桠,“我们在地方的每一步‘对策’,都是在为这部‘操作系统’打补丁、找bug。而朝堂上的每一次攻防,都是在争夺这套系统能否获得‘安装许可’。两线作战,都不能松懈。”
春风已至,但帝国的肌体深处,新旧规则的碰撞与博弈,才刚刚掀起更大的波澜。陈恪知道,他和他的团队,以及那三个遥远的试点县,正站在风暴的最前沿,进行着一场关乎帝国未来走向的、艰难而至关重要的“压力测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