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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科幻小说 > 黑日纪元2059 > 第6章 义军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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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溃兵盘踞的岔路口后,她们的行进路线似乎更加深入了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瑟维斯选择的路径愈发荒僻,有时是干涸已久的古河道,有时是野兽踏出的小径,避开了一切可能残留人类大规模活动痕迹的地方。薇奥菈沉默地跟随,脑海中仍反复浮现那些溃兵惊恐又凶狠的脸,以及瑟维斯关于“秩序崩坏”与“恐惧野兽”的冰冷解说。这个世界仿佛一张巨大的、正在腐朽的皮革,每一处褶皱里都藏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第三天午后,她们穿过一片稀疏的橡树林,前方的山谷里传来不同于风声或鸟鸣的嘈杂声响。那是一种混杂着许多人声、金属碰撞、柴火噼啪以及牲口偶尔嘶鸣的动静,带着一种粗糙而旺盛的生命力,与一路行来的死寂截然不同。

瑟维斯在树林边缘停下脚步,红发在透过枝叶的斑驳光线下显得沉静。她似乎并不打算立刻绕开,而是静静聆听。薇奥菈也驻足,竖瞳望向山谷方向。好奇心,夹杂着一丝对“不同”景象的隐约期待,在她心中升起。

她们悄悄靠近一处视野较好的坡地,向下望去。

山谷中有一片较为平坦的洼地,此刻成了一个临时的营地。人数不少,粗粗看去约有数百,或许更多。他们大多衣衫褴褛,打着赤脚或穿着破烂的草鞋,皮肤被晒成古铜色,手上布满老茧。许多人拿着简陋的武器——削尖的木棍、锈迹斑斑的柴刀、沉重的锄头,甚至还有绑着石块的木棒。少数几个看似头领模样的人,腰间别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品相不佳的腰刀。营地中央升着几堆篝火,上面架着破锅,煮着稀薄的、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粥汤。空气中飘来烟火气、汗味和一种群体聚集特有的躁动气息。

然而,与之前遇到的流民或溃兵不同,这些人的脸上虽然同样有菜色和疲惫,但眼中却闪烁着一种别样的光。那不是麻木,不是纯粹的贪婪或恐惧,而是一种灼热的、对现状强烈不满的火焰,以及一种混合着愤怒与某种朴素期盼的神采。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声音粗嘎却充满情绪。时不时,会有人站起来,挥舞着手中的农具,向着围拢的人群呼喊,声音在山谷间激起微弱的回响。

薇奥菈的听力远超常人,她捕捉到了一些零碎的词句:

“……活不下去了!税吏比蝗虫还狠!”

“……王老爷家的粮仓堆成山,咱们的孩子吃观音土!”

“反了!只有反了才有活路!”

“均田!免赋!砸烂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

口号简单直接,充满血泪控诉和对公平最基本、最原始的渴望。虽然组织松散,装备可笑,但这个营地却蒸腾着一股热气——那是被压迫到极点后反弹的力量,是对不公命运最直白的反抗意志。

薇奥菈的竖瞳微微睁大。她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共鸣。这些人眼中燃烧的火焰,他们口中呼喊的“改变”,他们聚集在一起试图对抗某种庞大不公的行为……这一切,与她内心深处重建那崩塌的梦境家园的渴望,何其相似!那都是对现有残酷“现实”的拒绝,对建立一个更美好、更公正“未来”的向往。尽管他们的目标如此具体而微小——一块能糊口的田,一口不被夺走的口粮——而她的目标是重建一个完整的世界,但那种源自绝望、却指向希望的核心动力,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亲近。

这似乎是一种“正确”的斗争。一种生命面对压迫时应有的姿态。与她之前所见为了生存而互相掠夺、或因恐惧而施暴的个体行为不同,这里有一种集体的、带有明确指向性的行动意味。她的心中,那连日来被冰冷现实不断覆盖的灰烬下,仿佛有一小簇火星被这山谷里的热风轻轻吹亮。

“看到了吗?”她忍不住低声对身旁的瑟维斯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波动,“他们……在试图改变。”

瑟维斯没有立刻回应。她站在坡地上,红发垂落肩头,目光平静地俯瞰着下方喧嚣的营地。她的视线缓缓移动,从一个个激动呐喊的面孔上扫过,从那些简陋的武器上掠过,最终定格在营地上空那片无形的区域。她的眼眸深处,那片仿佛倒映着无尽星河的深邃黑暗中,无数细微的光点在无声流转、交织、延伸。

过了许久,久到下方营地里的口号声又换了一轮,瑟维斯才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如同山涧里流淌的寒泉:

“我看到了连接他们的线。”

薇奥菈一怔,转头看向她。

瑟维斯的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宣告般的残酷:“大多短暂,黯淡无光,像风中的蛛丝。它们延伸不远,便戛然而止,终点是冰冷的刀锋、飞来的箭矢,或是马蹄的践踏。他们的理想是真实的,热血此刻沸腾也是真实的,但命运的织机早已写定了这一卷的纹样。一支披甲执锐、训练有素的官军,正沿着北面的官道急速而来,最迟明晨便会抵达这山谷的入口。他们,”她微微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营地,“毫无胜算。”

薇奥菈如遭雷击,愣在当场。她看向下方那些充满激情的面孔,那些挥舞的手臂,那蒸腾着反抗热气的营地,又猛地看向瑟维斯完美而淡漠的侧脸。预言般的语句冰冷地刺入她刚刚升起一丝暖意的心间。

“你……你怎么知道?”她声音干涩。

“线告诉我。”瑟维斯简单地回答,不再多言。她转身,似乎准备离开这个即将成为屠宰场的地方。

“那我们……不能做点什么吗?警告他们?”薇奥菈下意识地追问,脚步没有移动。

瑟维斯停下,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邃得仿佛能吸走所有的光,里面只有一片看透无数类似结局后的漠然。“警告?然后呢?让他们提前溃散,在恐惧中各自逃亡,或许能多活几个,但他们的‘线’,终局早已注定,只是换一个地点,换一种方式。聚集于此,是他们‘线’的必然交汇点。命运的修正力,会让任何试图大规模偏离的企图,以更曲折、有时也更惨烈的方式绕回原点。”她的话语里没有劝慰,只有陈述事实般的冰冷逻辑,“况且,我们以什么身份警告?两个形迹可疑的陌生人?他们不会相信,只会徒增混乱。”

薇奥菈僵在原地,看着瑟维斯再次迈开脚步,朝着与山谷相反的方向,走进更深的树林。她回头,又望了一眼下方那充满希望与愤怒的营地,耳中仿佛还能听到“均田免赋”的呼喊。理想是真实的,热血是真实的……但结局,早已写好?

那一夜,她们在距离山谷数里外的一处隐蔽岩洞歇息。薇奥菈辗转难眠,脑海中反复交织着营地里的火光与瑟维斯冰冷的话语。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命运”这个词的重量,它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如同高悬于所有人头顶的、无形的铡刀,闪烁着寒光。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远处隐约传来了声响。

起初是沉闷的、如同滚雷般的马蹄声,整齐而密集,带着金属摩擦的肃杀之音,迅速由远及近。然后,是尖锐的号角划破寂静的夜空,紧接着,是爆发的、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兵刃碰撞的铿锵声、弓弦震动的嗡嗡声,以及……骤然炸开的、凄厉无比的惨叫与哀嚎。

薇奥菈猛地坐起,冲出岩洞,攀上附近一块高耸的山岗。瑟维斯不知何时也已站在一旁,静静眺望。

借着东方天际泛起的一丝鱼肚白,山谷方向的景象清晰而残酷地呈现在薇奥菈眼前。

昨日还蒸腾着反抗热气的营地,此刻已化为一片血火地狱。火光熊熊,照亮了混乱的战场。穿着杂乱号衣的农民义军,如同被惊扰的蚁群,在训练有素、阵型严整的官军骑兵和步卒的冲击下,迅速崩溃。战马嘶鸣着冲入人群,将人撞飞、踩踏;雪亮的刀光如同收割麦穗般划过,带起蓬蓬血雨;箭矢如飞蝗般落下,钉入血肉之躯。反抗是激烈的,那些拿着农具的农民发出绝望的怒吼,拼命挥舞着手里的武器,但差距太大了。简陋的武器无法劈开坚固的铠甲,散乱的队形无法抵挡钢铁洪流的冲击。

营地迅速被突破、分割、淹没。呼喊声、咒骂声、哀求声、垂死的呻吟声,混合着兵刃的撞击和火焰的噼啪,汇成一首血腥而恐怖的黎明交响曲,在山谷间回荡不息。鲜血染红了土地,汇入溪流,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即使相隔数里也仿佛能闻到。

薇奥菈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银鳞下的肌肉绷紧。她看着那些不久前还充满希望的生命在屠杀中迅速凋零,看着火光将一张张年轻或苍老、愤怒或恐惧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最终归于永恒的黑暗。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干扰一下那些屠戮者的阵型,为逃亡者争取一丝机会。她的体内,残存的梦境权能开始不安地涌动。

然而,一只微凉而有力的手,牢牢按住了她的肩膀,阻止了她任何调动力量的企图。瑟维斯就站在她身侧,目光依旧平静地注视着远方的杀戮场,仿佛在看一场早已预演过无数次的戏剧。

“改变这场战斗的结果,”瑟维斯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平稳得没有丝毫起伏,却比任何怒吼更令人心寒,“或许能让这山谷里的几百人多活几个时辰。但愤怒的官军可能会迁怒于更远处、未曾参与起义的村庄,进行更残酷的屠戮以儆效尤。又或者,这支本该在此消耗的官军得以保存更多实力,去镇压另一支可能更有组织、却也更具破坏性的流寇,而那支流寇的肆虐,会导致更多城镇化为白地,更多生灵涂炭。”她顿了顿,看向薇奥菈,那深邃的眼眸里映照着远方跳动的火光,“命运的修正力,薇奥菈,会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在别处,以更大的代价,找回它既定的平衡。你救不了他们,你只会将灾难转移到其他同样无辜、甚至更无力承受的人头上。”

薇奥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她看着瑟维斯,看着那双倒映着血与火、却依旧冰冷如渊的眼睛,又猛地转回头,看向那片正在迅速熄灭的生命之火的山谷。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想反驳,想呐喊,却发现瑟维斯的逻辑如同最坚固的锁链,将她所有的冲动和悲愤死死锁住。

是的,她或许能暂时改变这里的战局,但然后呢?这个庞大而残酷的世界,这条名为“命运”的无情织毯,会如何“修正”她的干预?她不知道。瑟维斯知道,或者至少,她“看见”过无数次类似的修正。

痛苦,不仅仅是目睹悲剧的痛苦,更是一种深切的、无能为力的痛苦。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瑟维斯所说的“知晓却无法改变”是一种怎样的煎熬。那不是麻木,而是在无数次尝试、无数次目睹更糟糕后果后,被迫凝固成的绝望姿态。命运如同一架精密而冷酷的机器,每一个齿轮的转动都早已设定,任何外力的插入,都可能引发整架机器更剧烈的、无法控制的崩坏。

山谷里的喊杀声渐渐减弱,火光也开始黯淡,只剩下零星的惨叫和胜利者打扫战场的喧嚣。晨光终于完全铺满天空,却无法照亮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也无法驱散薇奥菈心头沉重的阴霾。

她缓缓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坐倒在冰冷的岩石上。银色的鳞片在晨光下显得黯淡无光。她不再看那片山谷,只是怔怔地望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

理想与现实之间,横亘着的,不仅是力量的差距,不仅是组织的松散,更有一条名为“命运”的、看似无形却坚不可摧的鸿沟。而她,这个来自规则之外的“无命者”,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试图在这个世界做点什么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和……可能危险。

瑟维斯依旧站立着,红发在渐亮的晨光中如同一簇凝固的火焰。她默默注视着瘫坐的薇奥菈,眼中那片深邃的星河仿佛微微流转了一下,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但很快,又恢复了那永恒的、观测者般的平静与淡漠。

风从山岗上吹过,带来了远处未曾散尽的血腥味和灰烬的气息。新的一天开始了,但有些东西,已经在薇奥菈心中,随着那山谷里熄灭的希望之火,一同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