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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六年,六月初。

盛夏的烈日灼烤着北方大地,空气在蒸腾的热浪中扭曲,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然而,这份炎热之下涌动的暗流,比酷暑更令人窒息。

一、 三方暗弈

六月十二,驸马都尉、宗人府右宗正李坚,终于抵达西安。

迎接仪式隆重而疏离。秦王朱樉率王府属官出城相迎,礼数周全,笑容得体,但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戒备。都察院陈瑛、刑部张麟、大理寺周志清三位钦差亦到场,态度不卑不亢,公事公办的意味明显。

当晚,秦王府夜宴,为李坚接风洗尘。丝竹管弦,珍馐美酒,觥筹交错。席间,朱樉绝口不提查案之事,只论风月旧情,追忆太祖皇帝当年分封诸子、寄望屏藩的恩德。李坚是朱元璋之女大名公主的驸马,为人谨慎持重,在皇室宗亲中素有声望,此刻也只能含笑应和,小心应对,绝不主动涉及敏感话题。

然而,宴会散后,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次日,陕西承宣布政使司衙门内,专门腾出了一间宽敞的厅堂,作为“三方会审”的公廨。正北主位设三座,分别代表宗人府、三法司钦差以及……特邀列席的秦王朱樉。这是一种极其微妙而尴尬的布置。

首次开审,气氛便降至冰点。受审的是原秦王府一名负责采办的内侍,被控收受贿赂,为“福顺商号”等不法商户提供便利,采购违禁物资。

那内侍在堂下瑟瑟发抖,口供却异常“流畅”,将所有罪责一肩承担,反复强调皆是自己“贪图小利”、“欺上瞒下”,与秦王殿下绝无干系,并“痛心疾首”地请求王爷降罪。

刑部张麟按程序追问违禁物资具体去向、与何人交接、账目细节。那内侍便推说“记不清了”、“账簿已毁”、“都是单线联系”。

陈瑛冷不丁问道:“据查,去岁至今,经你手采购的硝石、硫磺数量惊人,远超王府庆典烟火所需。这些物资,最终运往何处?”

内侍眼神闪烁,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端坐侧席、面无表情的朱樉,才颤声道:“部分……部分用于王府护卫演练火器,部分……被小人暗中转卖给了……给了山里的猎户和……和盗墓贼。” 这理由拙劣得令人发笑。

李坚眉头紧锁,他此来虽受命“保全亲亲体面”,但也知责任重大。见此情形,他轻咳一声,对朱樉温和道:“王爷,此獠口供漏洞百出,显是妄图蒙混。依您看……”

朱樉放下手中茶盏,叹了口气,面色沉痛:“本王御下不严,致有此等蠹虫,实乃本王之过。然此奴既坚称乃其个人所为,且无确凿证据指向本王或王府其他要员,依《大明律》,恐也只能就其供认之罪定谳。至于其所言是否属实,物资真实去向,还需有司详查。本王定当约束府中,全力配合。” 一番话,滴水不漏,既承认了“管理责任”,又撇清了自身干系,还将追查的皮球踢回给了三法司。

陈瑛等人心中冷哼,知道这“三方会审”恐怕更多是场表演。秦王根本不会让他们接触到核心。他们的作用,或许更多是作为朝廷“不忘亲亲”的象征,以及……一个更近距离的观察哨。

果然,随后的审讯大同小异。关键人犯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揽下所有罪责后便“突发急症”或“畏罪自杀”。案情看似在推进,实则始终在外围打转。

但李坚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他虽不直接参与审案细节,但冷眼旁观,那些闪烁的言辞、可疑的“意外”、以及秦王府属官们看似恭敬实则疏离乃至隐隐抵触的态度,都让他心中疑窦丛生。这位久居南京、相对超脱的驸马爷,开始真切感受到西北之地,那股盘根错节、水泼不进的诡异氛围。

而秦王朱樉,则每日准时“列席”,大部分时间沉默聆听,偶尔发言也是冠冕堂皇,充分展现了一位“深明大义、配合调查”的亲王的“委屈”与“克制”。但他偶尔瞥向李坚和陈瑛等人的眼神,却冰冷如刀。

三方,就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公廨中,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角力。朝廷的律法、宗室的情面、秦王的权谋,在此碰撞、试探、僵持。

二、 北疆试锋

几乎与此同时,北京西山,一场绝密的、却可能决定未来战争形态的测试,正在紧张进行。

测试场选在一处四面环山的隐秘谷地,由天子亲军严密把守。场中竖立着数十个披挂着不同类型甲胄的草人标靶——有明军旧式的棉铁复合甲,有缴获的暗蓝色锁子甲,还有宋礼最新研制、刚刚小批量产出的“甲四号”板甲。

宋礼本人亲临现场,脸色因为连日不眠的赶工而显得憔悴,但眼睛却亮得吓人。他身旁站着几位兵部武库司的官员,以及一位从宣府镇秘密调来的、经历过野狼谷之战的神机营把总。

测试首先从火器开始。

五十步外,一队精选的射手,使用三种火器进行轮番射击:明军制式改进型燧发枪、从葡萄牙人手中购入并仿制的轻型火绳枪、以及……哈桑献给秦王的那种,刻有螺旋膛线的奥斯曼火绳枪(样品由锦衣卫设法从黑市购得另一支)。

“砰!砰!砰!”

硝烟弥漫。弹丸呼啸着撞向标靶。

结果很快统计出来。

明军燧发枪和葡萄牙式火绳枪,在五十步距离上,对旧式明甲和锁子甲有不错的穿透效果,弹丸往往嵌入甲片或造成内部损伤。但面对“甲四号”板甲,除非击中关节或缝隙,否则大多只能在光洁的弧形甲面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凹坑或划痕,便被弹开。

而当那支奥斯曼线膛枪击发时,声音略显沉闷,但效果截然不同!

即便同样是五十步,其特制的铅弹(弹丸稍小,更规整)以更高的转速和存速,狠狠凿在“甲四号”板甲的胸甲位置!

“铛——!”

一声刺耳巨响,伴随着火星迸溅!

众人连忙上前查看。只见那暗青灰色的胸甲板上,被硬生生凿出一个明显的、边缘略有翻卷的深坑!铅弹虽然未能完全击穿(甲板厚度约三分),但已严重变形,死死嵌入钢铁之中。可以想象,若距离更近,或弹丸材质更硬,结果可能完全不同。

那位神机营把总倒吸一口凉气,摸了摸那凹陷,脸色发白:“这……这铳!若贼人真有此等利器,集中于百步之内齐射,我等新甲……恐也难保万全!”

宋礼面色凝重,仔细检查了弹坑和变形的铅弹,又拿起那支线膛枪反复端详:“此铳工艺精湛,膛线均匀,火药似也经过特别配比,燃烧更充分。其威力,确在我军现有火器之上。”

他转向兵部官员:“必须立即着手仿制、改进!重点在于膛线刻画工艺、特制弹丸铸造、以及适配的火药!我们的板甲也需要进一步优化,或许可以在重点部位增加厚度或采用更复杂的复合结构……”

接下来是冷兵器测试。使用“甲四号”钢新锻造的战刀、长矛,劈砍穿刺那些甲胄。结果令人稍感欣慰:新刀对锁子甲和旧甲优势明显,对“甲四号”板甲的破坏则有限,往往需要多次大力劈砍同一部位才能造成有效损伤。

“甲是好甲,刀也是好刀。”把总总结道,“但火器……已成心腹大患。野狼谷贼人未有此类火器,实乃万幸。若将来战场相遇……”

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之言。

测试结果被详细记录,连同那支奥斯曼线膛枪和变形的弹丸、甲片,一起以最快速度封存,准备送往南京。

宋礼站在渐渐散去的硝烟中,望着那些布满弹痕和刀痕的甲胄标靶,心中没有丝毫放松。技术的竞赛,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敌人已经亮出了更锋利的爪牙,他必须更快,拿出更好的东西来。

三、 无声的渗透

当北方进行着钢铁与火焰的测试时,帝国的南方边疆,另一场更加隐秘、却影响深远的行动,已悄然展开。

五月末,朱雄英给周忱的密令抵达南洋。“镇海卫”庞大的舰队开始有序调动,数支精锐的侦察分舰队,如同撒开的网,悄然覆盖了从吕宋到婆罗洲,乃至爪哇以东的广阔海域。他们的任务不是作战,而是“看见”与“连接”。

“看见”荷兰人的新据点。通过长期的、耐心的监视,周忱的部下基本摸清了那个隐藏峡湾内中转站的运作规律:每月中旬和月底,会有来自巴达维亚(荷兰东印度公司总部)的补给船抵达;平时则有一些小型快船出入,与附近岛屿的土邦进行秘密贸易,换取食物和淡水。荷兰驻军约两百人,拥有八门舰炮和若干岸防工事。

“连接”亲明的土邦。周忱派出精通当地语言、熟悉贸易的使者,携带精美的丝绸、瓷器、以及朱雄英特许的“减税贸易凭证”,拜访了爪哇、苏门答腊、婆罗洲沿岸数十个大小土邦的王公或首领。策略灵活多变:对强大且态度暧昧者,展示武力与利益;对弱小受荷兰欺凌者,提供保护承诺与贸易优惠;对中间观望者,则耐心游说,描绘与大明贸易的广阔前景。

效果正在慢慢显现。一些原本受荷兰压迫、或对荷兰人贪婪不满的土邦,开始秘密与“镇海卫”接触,提供荷兰人动向的情报,甚至允许明军小型船只在其海岸隐蔽补给。一条对抗荷兰的、非正式的“情报同盟”与“后勤网络”,在荷兰人自以为牢固控制的南洋群岛缝隙中,悄然编织。

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些土邦和往来商贾,周忱终于抓住了一丝关于“内鬼”的线索。

六月初十,一艘伪装成马来商船的明军侦察船,在香料群岛以东,拦截了一艘形迹可疑的广船。经过紧张对峙和搜查,虽未发现违禁货物,却从船长舱室内搜出一本用密码记录的账簿,以及几封没有署名、但用语特殊的信函。

账簿破译后显示,该船在过去一年内,多次在非官方指定港口与荷兰武装商船进行秘密交易,货物包括生丝、茶叶、瓷器(大明出口管制物资),换回的则是……南洋特产香料(正常贸易)、以及一些标注为“五金杂件”的货箱。

而那几封信函,用语隐晦,但反复提及“西北货”、“山里的道长”、“潼关验讫”等字眼,并有一处用了只有少数东南海商家族内部才懂的暗语,意指“高丽参换硫磺”。

“西北货”、“山里的道长”——这与蒋瓛在西安查获的线索隐隐呼应。“潼关验讫”——潼关是通往西安的东大门。“高丽参换硫磺”——硫磺是严格管控的军资原料。

“果然有内鬼!而且,很可能与西北之事有关联!”周忱看着破译后的文书,心中凛然。他立即将全部情报,连同扣押的船只、人员(船长已“意外”落水失踪,但几名核心船员被控制),一并急报南京。

南北两线,陆地与海洋,技术侦察与外交渗透,看似不相关的线索,正一点点地向中间收束,指向同一个幽暗的中心。

四、 南京的烛火

六月的南京,闷热潮湿。但监国太子府书房内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

朱雄英案头的文书,已经分门别类,堆积如山。来自西安的三方会审简报(李坚和陈瑛各有密奏),来自宋礼的火器甲胄测试详报,来自周忱的南洋进展与内鬼线索,来自户部的财政收支简报,来自工部的黄河新桥复工筹备报告,来自徐光启的格致院人才荐举名单及“捐建义会”最新进展……

他仿佛一个站在巨大沙盘前的统帅,同时观察着多个战场的态势,聆听着不同方向传来的、或清晰或模糊的讯号。

西安的僵局,在他意料之中。李坚的密奏证实了秦王的“配合”实为“软抵抗”,但也提及陕西吏治经此一扫,清明不少,百姓称快。这算是意外之喜,也是巩固朝廷在西北民心的机会。

宋礼的测试结果,让他眉头紧锁。线膛火铳的出现,超出了他的预期。这提醒他,技术的扩散和竞争,不会因为他的穿越者身份而停止,甚至可能因为他的出现而加速。必须立刻加大对火器研究院的投入,同时,新军的战术训练也必须做出相应调整,不能过分依赖甲胄。

周忱的发现,则让他眼中寒光更盛。东南海商与西北藩王的勾结,从南洋的硝磺走私到可能的武器贸易,这条隐藏的毒链,必须斩断!这不仅是内部安全问题,更关乎海疆战略。

“来人。”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内侍悄然出现。

“传令:第一,给宋礼。加大‘甲四号’钢产量,同时,集中格致院与兵仗局最优秀的工匠,成立‘火器精研所’,专攻膛线刻画、火药改良、弹丸铸造。所需银钱、物料,优先拨付。告诉他,不必追求完美,先解决有无,再图精良。”

“第二,给周忱。表彰其南洋之功。准许其相机行事,对已查实之内鬼关联商船及人员,可予以截拿。对荷兰那个中转站……继续监视,暂不攻击,但可制造一些‘意外’,比如‘恰巧’让他们的补给船遇到风暴受损,或让附近亲我的土邦‘不小心’泄露一些关于明军即将大规模巡视的消息,施加压力。”

“第三,给徐光启。格致院新荐举之才,着其严格考核,量才录用。‘捐建义会’所得款项,专户存储,由户部、工部、格致院三方共管,定期公示用途。另,命其与沈万三商议,可否由四海精工社出面,组织一次‘新械观摩会’,邀请江南支持新政之商绅、士子,参观改进之蒸汽机、新式织机、乃至一些不涉密的农具水利器械,以广见闻,固人心。”

“第四,”他顿了顿,声音转冷,“以孤之名,给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杰等上次联名上奏之勋贵,各赐宫内新贡冰绡一匹,湖笔一套。附言:近日天热,望诸公静心养性,勿为流言所扰,共维朝堂清宁。”

内侍一一记下,心中凛然。前三条是实实在在的布局推进,最后一条……赐物是恩,附言是警告。殿下这是在敲打那些试图借“亲亲”之名施压的勋贵,让他们适可而止。

命令发出后,朱雄英独自走到廊下。夜空无月,唯有繁星点点,如同棋盘上散落的棋子。

他知道,自己布下的棋子正在缓缓移动,宋礼在铸甲砺刀,周忱在张网搜迹,徐光启在播火种薪。而对手的棋子,秦王朱樉,也在黑暗中蛰伏、蓄力,那未曾露面的“惊雷子”和正在仿制的线膛火铳,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南洋的荷兰人,朝中的保守势力,乃至更西方可能存在的、向他间接展示肌肉的未知力量……都是这盘大棋中需要考量的变数。

淬火需要烈焰,破局需要力量。现在,烈焰已起,力量在聚。

他抬起手,仿佛虚握着无形的剑柄。

快了。摊牌的时刻,正在逼近。

当所有暗流汇聚成滔天巨浪时,便是他这柄淬炼已久的帝国之剑,出鞘饮血之时。

建文六年的盛夏,在无声的焦灼与密集的布局中,缓缓流淌。每一刻,都仿佛有火星在干燥的空气中迸溅,等待着那最终点燃一切的一缕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