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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三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温润。南京城外的秦淮河畔,垂柳吐绿,桃花含苞。然而,与往年踏青赏景的闲适不同,今年的春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更为蓬勃、更为务实的生机。前一年的惊涛骇浪,如同淬火的清泉,非但没有浇灭变革的火焰,反而使其燃烧得更加纯粹、根基更为扎实。帝国的变革,正从雷霆万钧的“破”与“立”,悄然转入“润物无声”却更为深刻的“渗透”与“塑造”阶段。

变化,首先体现在最细微的日常器物与生活方式之中。

南京城西,一家名为“巧匠坊”的铺面前,人头攒动。这并非售卖奇珍的古董店,而是一家专营各式标准化五金件、简易机械工具乃至小型蒸汽动力模型的店铺。店主姓吴,原是龙江船厂的一名优秀匠师,因一项改进船用滑轮组的专利获得丰厚赏金,便依着《专利新律》和朝廷鼓励“技工转商”的政策,在城中开了这家店。

店铺里,锃亮的标准化螺丝、螺母、齿轮、铰链分门别类,明码标价;墙上是各种工具和简单机械的用法图解;柜台一角,甚至摆放着一台微型“洪武壹型”蒸汽机演示模型,只要投入一枚铜钱,便能观看其活塞往复运动片刻,引得孩童和好奇者流连忘返。

“吴掌柜,这种‘活页合页’给我来两副,家里的旧门轴总是吱呀响。”

“这种带棘轮的新式扳手,比老扳手好使得多!给我包一套!”

“掌柜的,这‘压力锅’的密封圈还有货吗?照着《格物画报》上说的试了试,炖肉确实快多了!”

顾客络绎不绝,既有需要更换零件的匠户工头,也有想改善家用的普通市民,甚至不乏一些前来“淘弄”新奇玩意儿、寻找灵感的读书人。类似“巧匠坊”这样的店铺,在南京、苏州、杭州等大城正悄然增多。标准化零件和实用小机械的普及,正以前所未有的便捷和低廉成本,改善着普通人的劳作与生活,也将“格物致用”的理念,无声地植入市井之间。

变化,更深刻地发生在人的身份与职业观念上。

松江府,一座规模颇大的新式织造工坊“云锦楼”内,机声隆隆。与旧式家庭作坊或官营织造局不同,这里的织机清一色是改进型,织工大多是经过“劝工所”短期培训的年轻女子和部分转业漕工。她们身着统一的粗布工装,在明亮宽敞的工棚内,按照既定的工序和节奏操作着机器。

工坊外墙上,醒目地张贴着《工坊律例摘要》,明确了每日工时、最低工钱、工伤抚恤等。每月十五,是发放工钱的日子,也是工坊主根据《超产赏细则》发放奖金的时候。许多织工第一次凭借自己的双手,获得了稳定且远超以往的收入,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光彩。

更引人注目的是,工坊内设立了“机修组”和“花样设计室”。机修组由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匠人带领年轻学徒组成,专门负责机器的日常维护和故障排除,他们的工钱和地位,甚至高于普通织工。而“花样设计室”里,坐着的竟是几位略通绘画和算学的年轻士子!他们不再视商工为末业,而是将自己对色彩、图案的理解与新的织造技术结合,设计出更受市场欢迎的新花色,其收入与织品销量挂钩。

士、工、商之间曾经泾渭分明的界限,在这座工坊里变得模糊。一种基于技能、效率和市场价值的新的职业认同与社会流动,正在生成。尽管士林主流对此仍有非议,但对于这些身处其中的人而言,实利与成就感,远比空洞的“身份”更有说服力。

变化,也悄然发生在知识与思想的传播场域。

国子监的藏书楼内,除了汗牛充栋的经史子集,如今开辟了一处“格致新书专架”。上面摆放着活字印刷的《几何原本》(徐光启、利玛窦译本的原型被提前)、批注版的《泰西水法》、《坤舆万国全图》(摹本),以及工部刊印的各类技术手册和《大明公报》合订本。虽然前来翻阅的监生仍远少于研读经义的,但专架前的身影已不再罕见。一种沉默的、基于兴趣和求知欲的选择,正在最顶尖的学府中发生。

而在民间,一种被称为“谈天阁”或“格致茶会”的小型聚会,开始在几个大城市的文人、商人乃至开明士绅间流行起来。参与者并非全是“新学”拥护者,但都对海外风物、新奇技艺、乃至朝廷新政的成效抱有好奇。他们在此交流见闻,辩论西学与中学之优劣,甚至有人尝试用简单的实验验证某些格物原理。这些非正式的沙龙,成为了新思想渗透旧精英阶层的重要渠道。

变化,甚至开始触及最传统保守的乡村社会。

在浙江某县,一位年轻的县学生员(秀才),因家境贫寒,未能继续科举正途,却因在“劝工所”学会了操作和维修新式水车、犁具,被乡绅聘请为“田庄管事”。他引入改良农具,合理规划田亩灌溉,使得主家田产增收近两成,自己也获得了丰厚酬劳和尊重。此事虽小,却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让许多守着几亩薄田、苦读诗书却前途渺茫的寒门士子,看到了一条未曾设想过的“实学出路”。

在北方“驰铁”沿线的一些村庄,因设立了小站,村民开始接触到南来北往的商旅和货物,眼界为之开阔。有人开始尝试种植经济作物,有人办起了为过往旅客提供食宿的脚店,甚至有人家的子弟,因常去看那“铁牛”而萌生了去“匠官学堂”学手艺的念头。铁路,如同一条输送新鲜血液的动脉,正缓慢而坚定地改变着沿线乡村封闭的生态。

当然,“润物无声”并非没有涟漪。

旧式书商对“巧匠坊”类店铺售卖“粗劣”机械模型仍嗤之以鼻;一些老派乡绅对家中子弟“不务正业”去学“匠活”痛心疾首;国子监内,关于“新书专架”是否该设的争论从未停息;“谈天阁”中也常因观点不合而不欢而散。

但无论如何,变化的种子已经播下,并在适宜的土壤中开始生根发芽。它们不再仅仅依赖于朝廷的强力推行,而是开始与人们的实际需求、利益计算和求知本能相结合,形成了一种自下而上的、更为稳固的内生动力。

站在监国太子府的高处,朱雄英俯瞰着这座日益喧嚣也日益“陌生”的帝都。他能看到远处工坊的烟囱,听到隐约传来的蒸汽汽笛,也能想象到市井坊间、乡野田间正在发生的那些细微而深刻的变化。

他知道,技术可以强制推广,制度可以强力建立,但唯有当新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真正融入亿万黎民的日常生活,成为他们习以为常的一部分时,这场变革才算真正成功,才能真正塑造出一个文明的崭新形态。

潜龙之功,于此“润物无声”之际,显现出其最为深远和坚韧的一面。它不再仅仅是搅动风云,而是化作了滋养万物、悄然改变大地面貌的绵绵春雨。建文三年的春天,阳光和煦,微风拂面,仿佛正温柔地催促着这片古老的土地,向着一个前所未见的未来,舒展新枝,绽放新蕊。帝国的深处,一场静默而伟大的蜕变,正在每一个角落,悄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