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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二十二年的冬末,南京城笼罩在一片辞旧迎新的氛围中。然而,与往年主要围绕着农事丰歉、边境安宁的总结不同,今年的朝野上下,议论的焦点几乎全都围绕着几个崭新的词汇:“蒸汽出力”、“铁轨里程”、“西洋商利”、“水泥方量”。帝国的肌体,正被这些由“格物新政”催生出的全新指标,重新衡量和塑造。

龙江机器局月产“洪武贰型”蒸汽机已达八台,大同矿区的“驰铁”运煤量节节攀升,长江口的海关岁入再创新高……一连串令人目眩的成就,如同坚固的桥头堡,为朱雄英推行更深层次的变革提供了坚实的阵地。但他的目光,已越过这些器物的辉煌,投向了更根本、也更敏感的领域——人才的选拔与思想的塑造。

这一日,国子监内,气氛却与城中的热烈截然不同,显得有些凝重甚至压抑。作为天下最高学府,理学之大本营,这里素来讲究的是“正心诚意”、“格物致知”(此格物非彼格物)、“修齐治平”那一套完整的儒家士大夫培养体系。然而近年来,一股“歪风”却不断侵袭着这座圣贤之地。

监生们发现,朝廷的邸报上,工部、户部、甚至兵部的奏章中,越来越多地出现了他们需要借助算学、甚至一些粗浅的几何原理才能看懂的数据和图解。更让他们感到不安的是,民间那些因“格物”而得厚赏、甚至被授予“匠师”头衔的匠人,其风头似乎隐隐有盖过寒窗苦读士子的趋势。一种“读圣贤书还有何用”的迷茫与焦虑,在部分监生中蔓延。

此刻,国子监的明伦堂内,正在进行一场每月例行的“讲经论策”。今日的主讲,是国子监祭酒,一位德高望重、须发皆白的理学名臣。他端坐台上,正讲到《大学》中“德者本也,财者末也”的篇章,言辞恳切,引经据典,告诫诸生务必要固本培元,坚守义利之辨。

然而,台下一位年轻监生的提问,却让这场原本平静的讲学泛起了波澜。

“祭酒大人,”那监生起身行礼,语气带着真诚的困惑,“学生近日读邸报,见朝廷岁入,工商海关之利已占其三成有余。边军因蒸汽漕船而得饱暖,海疆因新式战舰而得安宁。此皆‘财’与‘器’之力也。学生愚钝,敢问祭酒,于此煌煌盛世之中,我辈读书人当如何自处?这‘末’之财器,与‘本’之德性,究竟是何关系?若一味重德轻器,是否会……是否会落后于时势?”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这个问题,可谓问到了所有监生,乃至许多朝臣的心坎上。连祭酒本人也一时语塞,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沉默了片刻,祭酒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沉痛:“汝之问,亦是天下之惑也。然,需知《易》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器用之利,固然可观,然若舍本逐末,一味追求机巧货殖,则人心放佚,道德沦丧,天下终将失其序也!昔者奇技淫巧,谓之‘作奇技淫巧以疑众,杀!’太祖立法,亦有此意,乃是防微杜渐!”

他试图用经典的权威和祖制的森严来压制这“危险”的思想苗头。“我辈读书人,当以圣贤之道为根柢,修身养性,明体达用。这器用之学,自有匠人去操持,岂可本末倒置,使士子与工匠争利?”

然而,这番义正辞严的话,并未能完全平息监生们心中的波澜。他们能感受到外界那日新月异的变化,也能察觉到朝廷用人风向的微妙转变。纯粹的道德文章,似乎已不足以应对这个正在被钢铁和蒸汽重塑的世界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位于南京城西,新近挂牌成立的 “大明格致书院” 内,却是另一番景象。这所书院,由朱雄英亲自提议并推动设立,虽名义上隶属于国子监,但其教学宗旨、内容和方式,都与传统书院迥然不同。

书院的山长,由精通算学、天文并深度参与了“格物探究组”早期工作的前钦天监官员担任。教员中,既有像宋礼这样虽无科举功名却身怀绝技的实务官员,也有被“赏格条例”吸引来的民间奇才,甚至还有两位通过荷兰商人渠道、以极高薪俸“聘请”来的、略通几何与机械原理的西洋传教士(在严格监控下)。

书院的正堂内,没有悬挂孔子像,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及海外略图》,以及各种机械结构的剖面图。此时,数十名经过严格选拔的年轻学子(其中不乏对传统经义兴趣不大,却痴迷于器械算学的官宦或富商子弟),正围绕着一位工部匠师,听他讲解“洪武贰型”蒸汽机的气缸与活塞密封原理。黑板上,写满了力的分解、压强计算的算式。

“格物之要,在于观测、假设、实验、验证!而非空谈玄理!”那位匠师声音洪亮,“譬如这密封,选用何种材料,加工至何种精度,方能既保证气密,又减少摩擦?此非圣贤书中可得,需一次次动手试出来的!”

学子们听得如痴如醉,有人飞快记录,有人盯着模型苦苦思索。这里弥漫着的,是一种求真、务实、探索未知的空气。

下课后,几位学子聚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刚刚学到的知识。

“若能解决这高压锅炉的难题,‘洪武叁型’的出力必能大增!”

“宋师提及的‘驰铁’规划,若真能建成,自大同至天津,朝发夕至绝非梦想!”

“听闻西洋人有一种‘望远镜’,可窥远月之形,不知我等何时能造出……”

他们的眼中,闪烁着与传统士子截然不同的光芒,那是对改造物质世界、探索自然规律的渴望与自信。

朱雄英在少数随从的陪同下,悄然视察了格致书院。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站在窗外,静静地看着那些埋头于图纸和算式的年轻面孔,听着他们充满激情的讨论。

陪同的书院山长低声汇报:“殿下,这些学子,虽于经义上或不如国子监生纯熟,然于格物算学一道,天赋与热情极高。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工政维新之栋梁。”

朱雄英微微颔首,目光深远:“经义不可废,乃立身之基。然格致之学,更是强国之要。二者本可相辅相成,奈何如今却如水火。”

他深知,国子监内的困惑与格致书院内的热情,代表着帝国思想界正在发生的深刻裂变。旧有的、以道德伦理为核心的知识体系,在应对由工业革命带来的全新社会现实时,已显得力不从心。而新的、以自然探索和技术应用为核心的知识体系,正在破土而出,急切地寻求其合法性与话语权。

这场“新学”与“旧章”的争鸣,才刚刚开始。它不仅仅是教育体系的竞争,更是两种世界观、两种文明发展路径的碰撞。其胜负,将直接决定大明帝国这场前所未有的变革,能否获得坚实的思想根基和源源不断的人才支持,决定其究竟是会蜕变为一个真正的近代化强国,还是最终被拖回传统的窠臼。

潜龙之功,于这思想交锋的无声之处,正面临着比技术攻关更为复杂和漫长的考验。朱雄英知道,他需要找到一种方式,弥合这道裂痕,让圣贤之道与格致之学,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找到共存共荣的平衡点。而这,或许将是他为这个王朝留下的,最宝贵的遗产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