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紫宸殿的烛火已燃得如白昼般明亮。苏凌捧着刚从太医院取来的伤药清单，指尖在金疮药三百斤止血散五百包的朱砂字迹上反复摩挲，殿外忽有铁甲铿锵声由远及近，她鬓角的银流苏随着急促的心跳微微震颤。
娘娘，北境伤兵营急报。内侍监总管李德全躬身而入，明黄色的奏报在他手中簌簌发抖，秦将军麾下五千锐士昨日中伏，军医处药材耗尽，伤兵...伤兵已开始...
开始什么？苏凌猛地转身，玄色凤袍上用金线绣的百草纹样在烛火下流转着冷光。她本是太医院院判之女，三年前因治愈先帝顽疾被破例封为女官，后又因一碗起死回生的九转还魂汤得破天荒青眼，如今虽居淑妃之位，太医院的铜药碾子却从未离手。
李德全喉头滚动，终是垂泪道：开始用烈酒清洗箭创了...
苏凌只觉心口像是被钝器狠狠砸中。她自幼在药罐子里长大，比谁都清楚烈酒洗伤口意味着什么——那是连最粗陋的民间郎中都不屑为之的下策。当她提着药箱冲出紫宸殿时，檐角铁马正发出一阵急促的悲鸣，惊飞了廊下栖息的夜鹭。
御书房内，破天荒正对着一幅巨大的军事舆图凝眉沉思。新制的沙盘上，代表蛮族的黑色陶俑已越过阴山，直逼云隘关。他听见熟悉的环佩叮当声，并未抬头，只沉声道：朕不是让你在偏殿候着？
陛下可知北境伤兵正以烈酒洗创？苏凌将奏报拍在龙案上，麝香与药草混合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她今日未施粉黛，素白的面容在烛火下透着决绝，太医院存药仅够支撑三日，若再无补给，秦将军纵有通天本领，也难敌这无声的溃败！
破天荒终于抬眼，玄色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阴影中若隐若现。他看着眼前这个总是带着药香的女子，想起三年前她跪在丹墀下，用银针逼退先帝喉间痰厥时的镇定模样。那时她不过十六岁，却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剖开死囚的胸腔演示心肺复苏，气得太傅当场摔碎了牙笏。
女子不得涉足军营，这是祖制。破天荒的手指叩击着沙盘边缘，发出规律的笃笃声，朕已命户部调拨药材，三日后便可...
三日后？苏凌猛地打断他，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战场上每一刻都有伤员在等死！陛下忘了去年瘟疫横行时，是谁带着女医官们守在疫区三月？忘了上月京畿大旱，是谁寻到地下水脉救万民于水火？她忽然跪倒在地，凤冠上的明珠撞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裂帛之声，臣妾愿亲赴北境，主持伤兵救治！
此言一出，满室俱静。李德全吓得瘫坐在地，手中拂尘散开一地雪白的马尾。御书房内悬挂的乾纲独断匾额，在烛火下投下森冷的阴影，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这惊世骇俗的请求。
破天荒霍然起身，龙靴踏过散落的奏章：苏凌！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他双手按在她肩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女子不得干政、不得涉足军营，这是大周立国百年的铁律！你若踏出这宫门，朝臣们会如何弹劾？宗室们会如何攻讦？他们会说朕沉溺女色，会说你牝鸡司晨！
那又如何？苏凌迎上他震怒的目光，眼中却燃着比殿中烛火更烈的火焰，臣妾七岁随父出诊，见过黄河泛滥时浮尸千里，见过瘟疫过后万户萧疏。在那些时刻，可曾有哪具尸体分得出男女？她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按在自己心口，陛下摸着这里问问，医者仁心，分不分男女？救死扶伤，算不算报国？
御书房的漏刻滴答作响，破天荒看着她眼中跳动的火焰，恍惚间又见到了三年前那个敢在金銮殿上剖尸验病的少女。那时她也是这样，眼中只有病患，没有龙颜；只有医道，没有规矩。他想起昨日收到的密报，说秦岳麾下最得力的医官已染病身亡，伤兵营里哀鸿遍野，连运送尸体的兵卒都开始倒在路边。
你要带多少人？破天荒忽然松开手，转身从墙上摘下自己的佩剑，太医院的女医官任你挑选，朕再拨三百禁军护送...
不必。苏凌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枚青铜药铃，臣妾只需二十名女医，十辆马车。她将药铃轻轻放在龙案上，铃声清越如冰泉落石，此铃乃臣女师门信物，所到之处，药铺自会开门。倒是陛下，她忽然踮起脚尖，为他理了理歪斜的玉带，云隘关的冬季来得早，记得让军需官多备些御寒的狐裘。
破天荒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玄色凤袍在门框处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细雪落在苏凌的发髻上，转眼便融成了晶莹的水珠，像极了三年前她跪在丹墀下时，鬓角渗出的汗珠。
三日后，十辆插着银铃药旗的马车驶出永定门。苏凌坐在头辆马车里，正将最后一包麻沸散塞进药箱。车帘忽然被轻轻掀开，破天荒披着一件玄狐斗篷立在雪地里，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匣。
这是太医院新制的断续膏，加了长白山的野山参。他将木匣塞进她怀里，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背，若蛮族...若战况不利，即刻返程。
苏凌打开木匣，药香混着参香扑面而来。她忽然握住他的手，将一枚银针迅速刺入他虎口的合谷穴：陛下放心，待臣妾回来时，定让秦将军将蛮族的王庭地图，亲手呈到您的御案上。
银铃马车在雪地里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破天荒站在城门楼上，看着那串越来越小的银铃消失在漫天风雪中。李德全忽然低声道：陛下，御史台已联名上奏，弹劾淑妃娘娘...
把奏折烧了。破天荒转身走下城楼，玄狐斗篷在风中展开，宛如一只蓄势待发的雄鹰，告诉太医院，所有药材优先供应北境伤兵营。另外，传朕旨意，着钦天监即刻为淑妃娘娘占一卦，看看哪日适合...出征。
雪越下越大，将紫宸殿的琉璃瓦覆盖得一片洁白。李德全望着年轻帝王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淑妃娘娘离开后，陛下独自一人在沙盘前站到天明，将代表援军的红色陶俑，悄悄移到了靠近伤兵营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