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的山风还卷着未散的血腥,凝滞在山梁山口的开阔地上。
征南军的重甲方阵如铁铸般静立,黑沉沉的甲胄在残阳余烬里泛着杀气。
对面大华教的教众也列着整齐的阵型,手中刀枪虽歪斜,却仍紧盯着前方,双方隔着数十步的距离,沉默地对峙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紧绷。
就在这死寂之中,征南军阵前的铁甲队列忽然向两侧分开,一道缝隙缓缓裂开。
一名骑兵从中纵马而出,手中高高举着一面白色令旗,旗面无纹,只在边缘缀着几缕磨损的流苏,在晚风中轻轻飘动,这是沙场之上公认的“传信”标识,见旗如见休战之约。
那骑兵并未披挂重甲,只穿了件轻便的赭色劲装,赤着的双脚踩在马镫上,脚掌因白日的厮杀沾着泥与血,连脚趾缝里都嵌着碎石,却丝毫不影响他控马的稳当。
马蹄踏在布满血污的山道上,发出“嘚嘚”的轻响,不疾不徐,朝着大华教的山口方向走来。
他腰间虽挂着佩刀,却并未出鞘,刀鞘上的铜环随着马匹的颠簸轻轻晃动,显然并无敌意。
阿二眯起眼,盯着那面白色令旗,手中的断刀下意识地攥紧,
却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来谈条件的。
他抬手朝着身旁的教众压了压,声音低沉却清晰:“都把刀收了,不许动手,看他要说什么。”
教众们虽仍有警惕,却还是依言垂下了手中的兵器,目光紧紧锁在那骑兵身上。
骑兵在离教众阵前五步远的地方勒住缰绳,马匹打了个响鼻,前蹄轻轻刨了刨地面。
他翻身下马,赤着的脚刚落地,便感觉到地面残留的温热,那是白日厮杀时,无数鲜血浸透泥土后留下的温度。
他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微微抬首,朝着阿二与阿大的方向高声喊道,声音穿透了晚风中的寂静。
“大华教的各位弟兄!我家将军有令日厮杀已过整日,天色渐暗,山林之中树密石滑,视线难及,再要作战,怕是伤了更多袍泽性命。”
“我军愿与贵方休战,立个约定。
“今夜三更之前,双方皆不许携带寸铁,只派无械之人,各自入战场搜寻己方袍泽。”
“活着的,抬回去救治。”
“死了的,好生收敛,莫让他们曝尸荒野。”
“三更之后,各自退回阵中,待明日天光大亮,再堂堂正正决一胜负!”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在双方将士耳中。
阿大与身旁的洛阳交换了个眼神,洛先生捻着胡须,低声道:“休战是好事,教众伤亡惨重,正好借机收拢人手、救治伤员。”
“而且我们携带的诸葛连弩箭矢也不多了,正好趁夜连夜运来。”
“只是战利品与兵器,需得说清楚,免得再生争执。”
阿大点头,向前半步,对着那骑兵朗声道:“你家将军的提议,我们应了!”
“但有一事需言明,三更前搜寻之时,若双方人员在战场相遇,需恪守约定,不得动手相向”
“至于战场上遗落的战利品、兵器甲胄,不论归属,谁先发现,便归谁所有,不得争抢,更不许因此伤人性命!”
骑兵闻言,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沉声道:“好!我会将此话禀明将军,双方信守便是。”
说罢,他翻身上马,不再多言,调转马头,手中白色令旗依旧高举,马蹄“嘚嘚”作响,朝着征南军的方阵疾驰而去。
待他回到阵中,那道分开的铁甲缝隙便重新合拢,方阵依旧如铁壁般稳固。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双方阵营便有了动静。
征南军那边,重甲士兵纷纷退后,换上了清一色的辅兵与轻装士兵。
他们腰间的佩刀被解下,背上的弓箭被收起,手中只提着一盏盏灯笼,灯笼里的烛火在风中摇曳,映得他们脸上满是疲惫。
大华教这边,教众们也将柴刀、竹枪堆放在阵前,只留下几个值守的人看管,其余人或提着火把,或扛着简易的木板担架,一个个赤手空拳,眼神中带着急切,朝着战场中央走去。
灯笼的暖光与火把的火光交织在一起,沿着开阔的战场铺展开来,像是在血色的土地上,缀起了一串细碎的星辰。
原本剑拔弩张的对峙,在这一夜的休战之约下,暂时化作了无声的忙碌。
双方将士怀着同样的心思,踏入这片刚刚还在厮杀的战场,只为找回自己的袍泽,哪怕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暮色彻底吞没了山巅的最后一缕残阳,唯有山林间骤然亮起的点点火光,在浓黑的夜里挣出一片微弱的光亮。
那些火光或是油纸灯笼的暖黄,或是松枝火把的赤红,星星点点,零零散散,像被狂风撕碎的星辰。
散落在布满尸体的山道、坡地与密林边缘,映得地上的血污泛着暗沉的光,连空气里的血腥味,都似乎被火光烘得更加浓烈。
征南军的辅兵们提着木桶、抱着叠得整齐的白色裹尸布,脚步轻缓地踏入战场。
他们大多赤着脚,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泥点,却不敢有半分怠慢。
每一步都要先看清脚下,避开横七竖八的尸体与断裂的兵器,生怕踩疼了还活着的袍泽,或是碰倒了死者的遗骸。
走到一堆堆叠积的尸体前,辅兵们便蹲下身,借着灯笼的光仔细辨认。
他们的目光先落在头盔的样式上。
征南军的头盔缀着黄铜兽纹,与大华教的粗布头巾截然不同。
再看甲胄的纹路,哪怕甲胄已被血污染黑,只要能认出肩甲上的军徽,便知是自己人。
“这里有个活的!”
一名辅兵突然低呼,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急切。
他看到一具躺着的人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连忙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压在对方身上的断枪挪开,又用裹尸布的一角,轻轻擦去对方脸上的血污与泥土。
那张年轻的脸上满是伤痕,却仍有微弱的呼吸。
辅兵立刻回头朝着阵地方向大喊:“医疗兵!这里有伤员,快来抬担架!”
不远处的医疗兵闻言,扛着简易的木板担架快步跑来,两人合力将伤员抬上担架,动作轻柔地避开伤口,朝着征南军的阵营快步走去。
而那些已经没了呼吸的士兵,辅兵们则会将他们从尸体堆里轻轻抱出来,平放在相对平整的地面上。
有人用木桶里的清水,细细擦净死者脸上的血污,让他们能留个全脸。
有人将裹尸布展开,小心翼翼地裹住死者的身体,连手脚都盖得严严实实。
哪怕是战死,也要让袍泽走得体面些。
裹好的尸体排成一列,等着后续的人用推车运走,带回阵中暂且安置。
另一边,大华教的教众们则三五成群,举着火把,钻进密林深处与岩石缝隙间搜寻。
他们没有征南军那样规整的裹尸布,便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身上本就破烂的布衣。
有人撕下衣襟,有人扯下袖口,哪怕自己的胳膊露在凉风中,也要将布条盖在死者的脸上,挡住那些圆睁的双眼。
“这边有个弟兄还活着!”
火把的光线下,一名教众发现岩石后蜷缩着一个人,连忙扑过去。
那人胸口插着半截箭矢,气息微弱,却还能哼出声音。
教众立刻招呼身旁的同伴:“快来搭把手!抬着他回阵里,晚了就来不及了!”
几人合力,一人托着肩,一人架着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火把的光在他们脚下晃荡,照亮了满是碎石的路。
搜寻的间隙,教众们的目光也没忘了留意地上的兵器。
有人在一具征南军尸体旁,发现了一把掉落的铁枪,枪尖虽沾着血,却依旧锋利,他立刻弯腰捡起,掂量了两下,顺手别在腰间。
自家的柴刀早就砍卷了刃,这铁枪可是好东西,能多杀几个敌人。
还有人看到岩石缝里卡着一把断了柄的铁刀,也赶紧伸手掏出来,揣进怀里,哪怕只剩半截,也比徒手搏斗强。
这些兵器是保命的家伙,在战场上,谁先捡到,谁就能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没人会跟自己的性命客气。
夜色渐深,偶有双方的搜寻人员在战场中央的开阔地相遇。
征南军的辅兵提着灯笼,大华教的教众举着火把,四目相对时,眼神里都带着白日厮杀留下的敌意,却都恪守着休战的约定。
只是冷冷地瞥对方一眼,没有开口挑衅,也没有伸手拔刀,各自默契地绕开,继续埋头搜寻自己的袍泽。
唯有在发现无人认领的兵器时,这份默契才会被打破,上演短暂的争抢。
一名征南军辅兵提着灯笼走过一处斜坡,眼角余光瞥见地上插着一把完好的铁剑。
剑鞘是黑檀木的,剑柄缠着防滑的麻绳,显然是把好剑。
他心中一喜,连忙加快脚步,弯腰就想去拔。
可还没等他的手碰到剑柄,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粗糙的手,抢先一步握住剑柄,猛地一拔,将铁剑抽了出来,握在手中。
辅兵抬头一看,正是一名大华教的教众,那人举着火把,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将铁剑往身后一背,转身就走。
辅兵气得脸都红了,伸手想去抢,可想起休战的约定,又硬生生忍住,只能攥紧拳头,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火把的光里,最后只能悻悻地啐了一口,提着灯笼继续往前走。
火把与灯笼的光,还在山林间晃动着,映着一张张疲惫却执着的脸。
今夜的战场,没有厮杀,却有着比厮杀更沉重的忙碌。
活着的人,都在拼命找回自己的弟兄,哪怕只是一件兵器,也想为明日的战斗,多攒一分底气。
战场西侧的一棵老树下,一名征南军辅兵蹲在尸体旁,灯笼放在脚边,暖黄的光映着他满是泪痕的脸。
他颤抖着伸手,轻轻拂去死者脸上的血污。
那是他同乡的弟兄,一起从老家参军,一起扛过边关的风沙,白日厮杀前还笑着跟他说
“打完这仗,就回家娶媳妇”。
可如今,却只剩一具冰冷的尸体。
辅兵的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啜泣声混在山风里,细若蚊蚋,却透着彻骨的悲痛,连手里的裹尸布,都被泪水打湿了一角。
更多的人沉默着,他们或扛着尸体,或拖着伤员,脚步沉重地在战场上移动。
一名大华教的老教众,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刻满皱纹,却依旧咬着牙,和年轻教众一起抬着一具尸体往回走。
尸体沉重,压得他的胳膊微微发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藏着的疲惫与沉痛,像积了一层化不开的霜。
征南军的辅兵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一趟趟往返于战场与阵营之间,甲胄上的血污混着泥土,早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可没人停下脚步,哪怕汗水浸透了衣衫,哪怕手掌被尸体的冰冷冻得发麻。
灯笼的光晕不大,却足以照亮眼前的路。
每个人的衣裤上都沾满了血污与泥土,裤脚磨破了,露出的小腿上划满了细小的伤口,有的还在渗血,可此刻,没人在乎这些。他们不在乎身上的脏污,不在乎伤口的疼痛,甚至不在乎明日是否还能活着。
活着的人,只想多找回一个袍泽,哪怕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也好过让他们曝尸荒野,被野兽啃食,被山风刮得面目全非。
能让弟兄们走得体面些,能让他们的尸骨有个归宿,便是此刻最大的执念。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隐隐传来“梆子”声。
“咚!咚!咚!”三更的钟声,终于在山谷中回荡开来。
双方的搜寻人员停下了脚步,他们最后看了一眼战场,目光扫过那些还未来得及收敛的尸体,眼底闪过一丝惋惜,却还是咬了咬牙,扛起最后一副担架,或是抱起最后一具尸体,转身朝着各自的阵营走去。
火把与灯笼的光,渐渐朝着山上山下两个方向汇聚,像两条流动的光河,慢慢消失在夜色深处。
战场中央,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那些无人认领的兵器,断了的长枪、卷了刃的铁刀、裂开的木盾,还有破碎的甲胄、染血的布衣、散落的草鞋,静静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月光从云层后探出头来,洒下一片清辉,将这些遗物镀上了一层冷寂的银白,它们沉默地与夜色对峙,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白日的厮杀,又像是在静静等待着,明日太阳升起时,新一轮的血色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