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请多保重。”他不好说些什么,依然拱手行礼,李肃也缓缓转身,有一些粗糙的嗓音:“臣方才对殿下多有冒犯,还请原谅……”
蒋昭玄望着眼前这个人,忽然感觉,自己永远回不到以前了。
蒋昭玄闷闷不乐,出了门,翻身上马,马鞭却在他掌心卷出一道红痕,老师跟在身后目送他转身的刹那,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马蹄声终究碾碎了满地夕阳,将那抹赭石色的背影甩在宫门阴影里。
他本来打算骑着马在路上散散心。
只是在路上骑了一小段马,他便让人将这匹黑马拖去拴好,自己站在路边,面前则是很快出现一辆黑色的轿车。
侍从为他拉开汽车门时,他的指尖却也是刚好触到自己衣袍内袋里的银质怀表。
表盖内侧刻着行日文:“赠昭玄君。”
这倒让他闷闷不乐的心中有丝感动。
那是神谷俊在他离开扬州前塞给他的礼物,和他上一次见面也刚好是那时,已经半年了,他们曾是住在一起的同学。
“不知世子殿下要去何处啊?”司机在座位上问。
“这……在城内随便逛逛就好。”汽车驶向一处十字路口,他面对着打开的车窗,忽然解开领口,让这难得的黄昏的清风吹过锁骨间的玉佩。
那是一只鹤,喙部衔着枚樱花,记得当时北上留学时,神谷说这是他家纹的变体。
一种强烈的感觉从内心浮出来,他要去见一见这已经分别半年的朋友。
“去蒂尔尼克领事官邸。”他敲了敲前排座椅,司机从后视镜里瞥见他有些阴沉的脸色,喉结滚动着应了声:“是。”
车窗继续摇下了三寸,湿气混着煤烟涌进来,他盯着窗外愣神许久,摸出烟盒。
但蒋昭玄却在划火柴时想起他讨厌烟味,指尖一颤,火苗熄灭在风里。
领事官邸的铸铁栅栏上还是爬满着常春藤,门灯在暮色中晕开团模糊的黄晕。汽车开向这里,一个穿黑西装的中年人拦在玄关处,指尖在腰间皮套上轻叩两下,那里藏着柄勃朗宁手枪。
汽车缓缓降速,蒋昭玄也缓缓睁开双眼,只听到前面这个中年男人冲他们说话。
“蒋世子大驾光临,为何不提前知会啊?”他笑容可掬,目光扫过蒋昭玄和他的司机,“领事阁下正在会见客人呢,你们这是?”
蒋昭玄盯着车窗缓缓向这个中年男人靠近,一直等到这个人的脸贴在面前。
“谢你们的热情,我不是来见领事的。”蒋昭玄在车上解下鹿皮手套,露出腕间一条褪色的红绳,那是神谷送给他的,说是可以保平安,“我找朋友叙旧。”他又补了句:“如果不方便,我可以在花园等。”
中年男人没说话,还是笑着让他们过去了。
穿过月洞门时,碎石小径旁的杜鹃开得正盛,血红的花瓣落在青苔上,像溅开的血迹。
蒋昭玄忽然想起去年自己唯一一次跟神谷去他的家乡,神谷带他去看紫阳花,当时那位少年蹲在花前说:“人总爱给花赋予生死,其实它们不过是按照时令开谢而已。”此刻落暮中的杜鹃却让他莫名心悸,仿佛那些花瓣都是被刀割下来的,还泛着血水。
茶室的纸门半掩着,炭炉的红光漏出来,将里面一位年轻人的影子投在走廊的竹帘上。他正跪坐在矮几前调试茶釜,袖口挽起露出腕骨,有道淡青色的旧疤,一条新月般的印记。
蒋昭玄缓缓走近,身子又在半空中顿了顿,接着转过头来,看着两位紧跟在后的卫兵:“你们……外面等候。”
两个贴身卫兵低头默认。
“昭玄君的脚步声,还是那样轻。”他还没接近门呢,里面的神谷头也不抬,指尖一边在茶釜边缘敲出三记短音,“像以前在不忍池边,你总说穿木屐走路像踩在琴键上,现在也还没有穿习惯吧?”
蒋昭玄拉开门,最后迅速回身将纸门合拢,瞬间,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沉水香。
壁龛里的插花应该是不久前才换,一支白梅斜插在青瓷瓶中,花瓣上凝着水珠,像是刚从雪地里折来。
神谷膝前摆着套有田烧茶具,茶碗上的釉色让他想起晨雾,他们曾在一处海港边看过日出,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走近,那记忆的倒影碎在海浪里。
“不愧是俊桑,总爱用当季的花。”他跪坐,膝盖压到块凸起的榻榻米,“上次是白菊,这次是白梅,下次,该是樱花了吧?”
神谷很自然地将茶碗推过矮几:“昭玄君来得巧,刚能喝到今春的新茶。”他的拇指摩挲着碗沿,那里有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纹,“这只碗在箱根摔过,匠人用金缮补好了。你看,裂痕反而成了风景,请。”
蒋昭玄接过茶碗,留意到神谷左手的新疤,那是呈不规则形状伤口,更像是被粗糙的铁丝划伤的:“俊桑最近在忙什么?”他指尖轻点桌面,“领事馆书记官也需要爬桅杆吗?”
炭炉里的火星爆响,神谷往炉中添了块备长炭,火星溅在他手背上,他却像感觉不到烫:“前几日,去码头验货,梯子断了一截。”他卷起袖子,露出小臂上的擦伤,“昭玄君看,现在我也算半个苦力了,你就不一样了。”
蒋昭玄盯着那些伤痕,突然想起他们在剑道社的最后一场比赛,当时,神谷的护面被击落时,鼻血滴在道服上,晕开朵暗红的花:“还记得我们以前的对决吗?那时你说,输的人要请喝清酒。”
“是啊,想到自己正在和一位国家未来的继承人说话,我得认真招待。”神谷从内袋里摸出个油纸包“我让人带回来的红豆糕。”
蒋昭玄伸出手,指尖在纸包上停顿片刻,像是在确认温度:“你还是老样子。”
他拆开油纸,将里面一块红豆糕轻轻拿起:“别人称的世子殿下也不好当啊,最近真是感觉越来越忙了,很突然。”
“正常,长大了就会这样……现在倒是希望那种无忧无虑的时光回来。”神谷声音沉稳。
看着神谷也拿起一块咬下一口,嘴角沾着红豆馅时,他忽然有种错觉,仿佛他们还在扬州的旅馆里,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寒暄声,“印象比较深的是,我写了‘武运长久’,结果被你笑了三天。”
神谷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笑了笑。
“你答应我只笑三天,但是却笑了七天,现在你又笑了。”蒋昭玄笑着说。
“因为昭玄君的字像一些孩童的涂鸦。”神谷掏出怀表看了眼,表盖内侧嵌着张黑白照,是两个穿着黑色学生服的少年站在山脚下,背后是一块巨大的岩石:“不过现在想来,能随心所欲写‘武运长久’的日子,也真是奢侈。”
窗外起风了,竹帘被吹得簌簌作响,神谷起身关窗。
蒋昭玄也注意到他后腰也别着一把乌黑的左轮手枪,枪柄磨得发亮。
“俊桑现在连自己在茶室都带着枪了?”他伸手拨弄茶釜上的铜壶。
“领事官邸最近不太平。”神谷缓缓回到座位,手枪的轮廓在袍衣下若隐若现,“前几日,还有群喝醉的流氓往院子里扔石头,喊着‘滚出去’。”
他忽然笑了笑,“昭玄君若晚来半个时辰,可能会遇到刚开完会的社长,他的雪茄味能熏死人的。”
蒋昭玄的手指停在茶碗边缘,想起了什么:“听说那位社长最近常和人共进晚餐。”他压低声音,“俊桑可知道,福州的百姓现在晚上不敢开窗,生怕听到军舰的汽笛声啊。”
神谷往炭炉里添了块香杉炭,松木的清香混着炭火气扑面而来:“昭玄君还记得我们在哲学之道的辩论吗?”他望着壁龛里的白梅,“你说国家是民众的契约,我说国家是利益的容器。现在看来……”他顿了顿,闭上双眼好像在思考,“容器要扩张,契约就会破裂。”
“俊桑要帮着容器扩张?”蒋昭玄语气平缓,“用裁纸刀划开别国的地图,用枪保护往里面装火药的商船?”
神谷睫毛颤动:“昭玄君也可知道,我父亲在战争中失去了一条腿?”他的声音突然轻得像叹息,“现在,每天都要擦那柄军刀,说那是‘荣光’。我在家每次看到那刀,只觉得它像根刺,扎在喉咙里。”
蒋昭玄愣住了,他从未听神谷提起过家人,只知道他来自京都的没落士族,从小被寄养在叔父家。
神谷从袖中取出烟盒,抽出支香烟,火柴划亮,他的瞳孔在火光中收缩:“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像棋盘上的棋子,被看不见的手推着走。昭玄君,你以为我想当这个书记官?”
“俊桑也抽上烟了?”蒋昭玄打趣道。
香烟在茶碗旁的青瓷笔洗里明明灭灭,蒋昭玄望着那点红光,想起李肃将军说的“炮火连天”。
他忽然伸手握住神谷的手腕:“俊桑,能否告诉我实话,公司的舰队,是不是要进攻福州了?”
神谷的身体猛地绷紧,手腕在他掌心轻轻颤抖,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咚……”两声,惊飞了檐下的燕。
“昭玄君,”他忽然用日语轻轻说,“你闻过火药味吗?如果可以的话,在烧糊的米饭上撒满铁锈,沾在衣服上怎么都洗不掉。”
蒋昭玄松开手,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掌心全是汗,神谷在对面从内袋里摸出张折叠的绘图纸,推过矮几。
纸门突然被推开,女仆端着茶点躬身而入,神谷立刻换了副笑脸,用日语轻声回应:“谢谢。”
待女仆退下,他从怀中掏出的那一张折叠的地图完全摊开在矮几上:“这是公司在港内的仓库分布图,蓝色是弹药库,红色是燃油储备。”
他指着,又缓缓开口:“这是领事馆的排水图。”他用茶勺指着图上东南,“这里直通大海,潮水涨起来时,能听见河水拍岸的声音。”
绘图纸下露出半截地图边缘,蒋昭玄突然想起李肃将军提到的秘密仓库。他正要伸手,神谷却按住了他的手背:“昭玄君,有些风景,不看比看更好。”
他的指尖隔着衬衫传着温度,“就像我们当年没看完的那场日落。”
纸门外传来皮鞋声,是那个穿黑西装的中年人在走廊踱步,神谷将绘图纸折好,塞进蒋昭玄口袋:“回去时,可以从侧门走。”他忽然笑了,眼角皱起时代的纹路,“昭玄君,若有一天我们在战场上相见……”
“那一定是俊桑走错了电影片场。”蒋昭玄也笑了,伸手弹了弹神谷的羽织,“你该在京都的茶馆里喝茶,而不是拿枪对着我,再说了,”他站起身,整理袖扣,“我的剑术可比你当年好多了,说不定能赢你半招。”
神谷跟着起身,送到纸门前。夜风掀起他的衣角:“半招就够了。”
他低头替蒋昭玄整理领带,“昭玄君,保重了。”这句话说得极轻,像片羽毛落在水面上。
再次穿过月洞门,他在车里总觉得小径上的杜鹃花瓣少了些,大概是被风吹走了,也可能是被人扫走了。
汽车驶过的声音惊起树上的乌鸦,蒋昭玄从车窗里望出去,看见神谷站在门前。
他手里攥着什么,可能是没吃完的红豆糕,又像握着枚不会爆炸的炸弹,望了望天,刚刚暗下了。
出领事官邸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蒋昭玄坐在汽车里,看着神谷的身影,好像在追赶着自己,逐渐变小,直到成为一个模糊的黑点。
一切仿佛还在昨天。
汽车加速的瞬间,他突然想起想起澄心斋里那幅《山居图》,想起魏昭雪公主动人的瞳孔。
他闭上眼睛,闻到袖口残留的沉水香,混着若有若无的火药味,突然想起神谷说的金缮茶碗:原来裂痕真的会成为风景,只要有勇气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