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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带着颤音的问话,是一根烧红的铁钎。

狠狠烙在福王朱常洵的心头。

借钱?

天子,向他一个藩王借钱?

朱常洵脸上的肥肉痉挛般抖动起来,那憨厚亲切的笑容彻底僵死,龟裂成一张尴尬的面具。

额角渗出的冷汗汇聚成流,顺着他饱满的脸颊滑落,滴在他那身华贵的织金云锦常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感觉自己不是站在乾清宫,而是站在烧得通红的火盆之上。

脚下的金砖滚烫。

殿内那悠远的龙涎香,此刻闻起来竟也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焦糊味。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

皇帝会敲打他,试探他,甚至给他一个下马威。

但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种方式。

不谈国事,不谈削藩,只谈民生疾苦。

不以君威压迫,不以权术逼迫,只用那该死的叔侄之情,以天下苍生为名义,向他“借”!

这个“借”字,比任何一道圣旨都重,都狠!

答应?

那是无底洞!今日是陕西,明日就是山西,后日便是辽东!天子之“借”,何曾有过归还的道理!

不答应?

他刚刚才慷慨激昂,信誓旦旦要为陛下分忧。转眼皇帝有了忧愁,他却一毛不拔?

这等于当着天子的面,亲手撕烂自己的脸皮!

他福王朱常洵贪婪吝啬、无君无父之名,明日便会传遍天下!

进退维谷,如坐针毡。

朱由检看着他那张瞬息万变的脸,看着他眼中飞速闪过的算计与惊惧,神色没有一丝波澜。

他缓缓转身,走回御案前,背对朱常洵,声音里的忧愁仿佛又浓了几分。

“皇叔,不必为难。”

“朕知道,皇叔的钱,也都是皇祖父所赐。”

“朕只是……只是每每看到那些灾民流离失所的奏报,便心如刀割。一时情急,才对皇叔说了这些不该说的话,倒是让皇叔见笑了。”

这番话,字字体谅,却句句都是催命的火焰,将朱常洵架得更高!

什么叫“一时情急”?

天子情急,臣子岂能无动于衷!

朱常洵只觉得后心被冷汗彻底浸透,他知道,今日若不给出一个答案,怕是真的走不出这乾清宫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朱由检的话题,轻飘飘地一转。

“对了,皇叔。”

他回过身,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朱常洵,问出了那个也曾问过唐王的问题。

“去年建奴南下,意图围困京城。朕想问问皇叔,假如……朕是说假如,当时京城真的被围,朕在城中孤立无援。皇叔远在洛阳,会如何?”

这个问题,是一把无形的刀。

直接抵在了朱常洵的咽喉上。

他浑身的肥肉猛地一颤!

诛心!

这是诛心之问!

说勤王?他福王府明面上连一千护卫都凑不齐,藩王无诏不得擅离封地,私自调兵更是谋反大罪!

说不勤王?坐视君父受难,不忠不孝,更是死罪!

这是一个死局!

朱常洵的脑子疯狂运转,脸上瞬间又堆满了那副谄媚而坚定的笑容。

“陛下!”他想也不想,立刻躬身,“陛下天纵神武,乃真龙天子!己巳一战威震寰宇!区区建奴不过跳梁小丑,岂能撼动京师分毫?陛下洪福齐天,断然不会发生此等事情!”

他避开了问题,转而大肆吹捧,试图蒙混过关。

然而,他说完抬头,却只看到御座之上的年轻天子,面无表情。

那双眼睛里,没有欣喜,亦无怒意。

只有一种平静的失望。

那眼神像是在说:皇叔,朕对你,很失望。

朱常洵的心,咯噔一下,直坠谷底。

他明白了。

自己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算计,在这位年轻的帝王面前,都如孩童的把戏,被看了个通透。

今天,若不说几句掏心窝子的实话,怕是真的过不去了。

大殿之内,再度死寂。

只剩下福王朱常洵那愈发粗重的喘息。

良久。

他缓缓直起身子。

脸上的谄媚与惊慌如潮水般退去,一种决然的郑重取而代之。那双因肥胖而显得细小的眼睛里,竟也透出几分锐利的光。

“陛下。”

他的声音不再热络,带着沙哑与疲惫。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一生的委屈与无奈都吐出来。

“陛下可知,当年皇考欲立臣为太子时,臣才刚出生。”

他竟主动提及了那场惊动朝野的“国本之争”!

朱由检的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是一场,臣从未想过,也从未参与过的争斗。”朱常洵的脸上,满是苦涩的自嘲,“说句大不敬的话,于情于理,皇兄都该是太子。臣,不过是皇考与朝臣角力的一枚由头。”

“最后,皇考妥协,皇兄正位东宫。而臣,得到了皇考近乎疯狂的补偿。”

“良田两万顷,钱银无算,还有那远超亲王规制的洛阳王府。”

“陛下,您知道吗?从臣出生,到皇考立太子,整整十五年!臣,十五岁!臣能做什么?臣又能选择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了几十年的激动!

“天下人都说我福王朱常洵贪婪!富可敌国!可谁又知道,这份泼天的富贵,从一开始就不是臣想要的!”

“它不是恩赐,是一道催命符!是一座将臣死死锁在洛阳,锁在天下人目光下的黄金牢笼!”

“但凡臣敢有任何异动,第二天,福王意图不轨的奏折就会堆满您的御案!”

“陛下问臣,京师被围,臣会如何?”

“臣能如何?!”

他嘶吼出声,肥胖的身躯剧烈颤抖,眼中泪光闪动。

“臣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敢做!臣唯一能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待在洛阳,养着这一身肥肉,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朱常洵,只是一个除了吃喝享乐,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只有这样,天下才不会再想起那场斗争,才不会考量臣是否有野心。”

说完这番话,福王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精气神轰然垮塌,整个人踉跄一下,重重地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