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林深处那决死的怒吼与兵刃交击声，如同冰冷的锥子，一下下刺穿着王莽的耳膜，即使已被阿远和残余的龙雀卫护着逃出很远，那声音依旧在脑海中回荡，伴随着鲁大成最后那复杂无比的眼神，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那道没入鲁大成体内的漆黑流光，究竟是什么？是那“圣胎”濒死前的怨毒诅咒？还是某种更为诡异的、转移寄生的邪术？
王莽不敢深想，只能将无尽的担忧与愤怒强行压下，化作逃离的动力。他们不敢走官道，只能在崎岖的山林间穿行，依靠着孙坎之前对灞林地形的熟悉和龙雀卫出色的野外能力，艰难地向着长安方向迂回。
沿途，他们遭遇了几股小规模的黑袍人拦截，显然对方并未完全放弃追杀。战斗短暂而激烈，王莽亲自持剑斩杀了两人，斩蛇剑对邪秽的克制依旧有效，但他能感觉到，剑身的赤芒比之前更加黯淡，自己体内的那股虚弱感也越发明显。引动气运和连番恶战，透支了他的精力。
阿远和剩下的五名龙雀卫也都个个带伤，神情疲惫，但眼神依旧坚定，死死护卫着他们的皇帝。
直到天色微明，他们才终于摆脱了追兵，抵达了灞林边缘一处隐秘的溪谷，暂时获得了喘息之机。
“清点人数，处理伤口，轮流警戒。”王莽的声音沙哑，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微微喘息。
阿远迅速安排下去，回来时脸色沉重：“陛下，连同你我，只剩七人。鲁将军他……”
王莽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晨露清冷的空气，强行打断阿远的话：“鲁大成不会白死。这笔血债，朕会亲手向‘黄天’讨回来！”他睁开眼，眼中是压抑不住的赤红与冰寒，“当务之急，是立刻返回长安！太后安危未定，朝廷亦需稳定！”
他担心“黄天”在灞林失败后，会狗急跳墙，在长安城内发动更猛烈的袭击，或者对太后不利。
稍事休整后，七人再次上路，更加小心谨慎。他们绕开了可能设伏的主要路径，终于在午后，远远望见了长安城巍峨的轮廓。
然而，靠近城门时，他们察觉到了不对劲。城门口的盘查比往日森严了数倍不止，守军数量明显增加，而且神色紧张，对每一个入城之人都严加盘问，甚至粗暴搜身。城头上巡逻的士兵步伐急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陛下，情况不对。”阿远低声道，“莫非城中出了什么变故？”
王莽心中也是一紧。是“黄天”提前发动了？还是他们逃离后，对方散布了什么谣言？
“分开走，从不同的城门试探入城。”王莽当机立断，“若遇盘问，就说是在灞林狩猎遇袭的富家子弟，走散了。阿远，你随朕从西侧偏门试试。”
众人依计行事。王莽和阿远稍微整理了一下狼狈的衣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受惊的猎户，向着西侧人流较少的城门走去。
轮到他们时，守门的队率目光锐利地扫过他们，尤其在王莽虽然破旧但质地不凡的劲装和阿远腰间的佩刀上停留了片刻。
“干什么的？从哪儿来？”队率声音冷硬。
“回军爷，我们是城南李家庄的，昨日进灞林狩猎，不想遇到猛兽袭击，同伴失散，好不容易才逃出来。”阿远陪着笑脸，递上几枚五铢钱。
队率掂了掂钱，却没放松警惕，盯着王莽：“他呢？看着面生。”
王莽微微低头，哑着嗓子道：“小人是李家远亲，初次来长安。”
队率上下打量着王莽，似乎想从他身上找出什么破绽。就在这时，城内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
一队骑兵簇拥着几名宦官和官员，疾驰而来，为首的宦官尖着嗓子高喊：“陛下有旨！封闭四门！全城戒严！搜捕逆党余孽！任何人不得出入！”
王莽和阿远心中剧震！陛下有旨？他本人就在这里，哪来的旨意？！
那队率闻言，立刻不再理会王莽二人，转身大声命令手下：“快！关城门！拉起吊桥！”
城门处顿时一片混乱，百姓惊慌失措，士兵们如临大敌。
王莽与阿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骇与愤怒。有人假冒他的名义下旨！这是要彻底掌控长安，瓮中捉鳖！是谁？王邑的残余势力？还是……“黄天”在朝中的内应？！
“走！”王莽低喝一声，趁着混乱，与阿远迅速退入旁边的小巷。
“陛下，现在怎么办？城门封闭，我们进不去了！”阿远焦急道。
王莽脸色铁青，大脑飞速运转。对方这一手极其毒辣，不仅将他们挡在城外，更是在城内制造了他已遇难或被困的假象，方便他们下一步行动！太后危矣！朝廷危矣！
必须立刻进城！
他想到了那条通往城内的密道，但密道入口在宫内，远水难救近火。
“去东市！找张跛子！”王莽猛然想起那条早先布置的暗线，“他那里或许有其他途径入城，或者能联系上宫内的蒋涣、仇恸！”
两人不敢耽搁，再次借助小巷和民居的掩护，绕向城东。
东市依旧喧闹，但气氛明显比往日紧张，巡逻的兵士增多，商户和行人也都行色匆匆。他们小心翼翼地来到“张氏酒肆”附近，却发现酒肆大门紧闭，门上贴着官府的封条！
王莽的心沉了下去。连这条暗线也被拔除了？对方行动之迅速、准备之充分，远超他的预料！
“陛下，看那里。”阿远突然指向酒肆旁边一条窄巷的墙角。
王莽顺着望去，只见那墙角用炭笔画着一个极其不起眼的三叉符号，其中一个叉的指向略有不同。这是他与张跛子约定的紧急联络暗号，表示情况危急，转移至三号安全屋。
还有希望！
两人立刻按照暗号指示，穿街过巷，来到东市边缘一处堆放杂物的破旧院落。阿远上前，按照特定节奏敲响了院门。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张警惕的脸探了出来，正是那个跛脚酒保——张跛子！他看到王莽和阿远，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惊喜与激动，连忙将两人拉进院内，迅速关门。
“陛下！您……您没事！太好了！”张跛子激动得就要跪下。
王莽扶住他：“长话短说，城内情况如何？太后怎样？这封城旨意是怎么回事？”
张跛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声音带着恐惧与愤怒：“陛下，出大事了！昨夜宫中传出消息，说您……您在灞林遭逆党伏击，下落不明！今日一早，大司徒马宫、大司空王舜等人便联合部分朝臣，以‘国不可一日无君’、‘需稳定朝局’为由，宣称得到太后娘娘首肯，要迎立……迎立宣帝玄孙、广戚侯刘显为帝！那封城旨意，就是他们以您的名义发出的，实际是怕走漏消息，阻挠他们行事！”
轰！
王莽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政变！一场精心策划的宫廷政变！
马宫！王舜！这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老臣，竟然在王邑刚刚伏诛、自己离宫除妖之际，勾结在一起，行此篡逆之事！他们甚至抬出了太后！太后……太后现在情况如何？那阴秽之气是否也因此失控？
愤怒、担忧、杀意……种种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
“太后呢？蒋涣和仇恸呢？”王莽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异常平静，却带着骇人的寒意。
“太后娘娘被软禁在长乐宫，具体情形不知。蒋卫尉和仇大人……他们试图阻止，却被马宫等人以‘护驾不力’、‘疑似逆党同谋’的罪名，暂时解除了兵权，困在了府中！如今宫禁和京城防务，都被马宫和王舜的人接管了！”
困住了蒋涣和仇恸，控制了宫禁和城门，假借太后名义，迎立新君……好一套组合拳！真是好算计！
王莽几乎要气极而笑。他本以为最大的敌人是隐匿暗处的“黄天”，却没想到，朝堂之上这些看似忠良的衣冠禽兽，才是最先跳出来捅刀子的！
“刘显……现在何处？”
“已被接入未央宫，据说……明日便要举行登基大典！”
明日？！如此迫不及待！
王莽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他明白了，这场政变，“黄天”未必是直接主导，但绝对乐见其成，甚至可能暗中推动了局势。朝局的混乱，权力的真空，正是他们浑水摸鱼、完成其邪恶仪式的大好时机！马宫、王舜这些人，不过是被利用的棋子，或者……他们本身也与“黄天”有着某种勾结？
不能再等了！
“张跛子，你现在还能联系上多少人？可能设法送朕入宫？”王莽盯着他，目光灼灼。
张跛子一咬牙：“陛下放心！小人这条命是陛下给的！虽大部分兄弟被打散，但还有几个绝对可靠的，藏在城中。入宫……宫墙高大，守卫森严，硬闯不可能。但小人知道一条废弃的、通往未央宫西侧冰井的暗道，是前朝修缮时遗留，或许可以一试！只是那暗道年久失修，入口隐蔽，且不知内部情况……”
“暗道在哪？”王莽毫不犹豫。
“就在北阙甲第附近的一处废弃宅院井下。”
“带路！”
夜幕，再次成为他们最好的掩护。在张跛子的带领下，王莽和阿远，连同张跛子召集来的三名同样眼神锐利、身手矫健的死士，如同潜行的猎豹，向着北阙甲第方向摸去。
长安城在戒严令下，显得格外寂静和肃杀，只有巡逻士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不时打破宁静。
他们巧妙地避开了几队巡逻兵，终于抵达了那处据说闹鬼、早已荒废的宅院。院内杂草丛生，断壁残垣，一口枯井黑洞洞地张着口。
“就是这里。”张跛子指着枯井，“井下侧壁有一块松动的石板，后面就是暗道入口。只是下面情况不明，陛下……”
王莽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井口，没有丝毫犹豫。
“下！”
他必须抢在明日登基大典之前，潜入宫中，揭穿这场阴谋，夺回属于他的一切！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他都必须去闯！
而就在王莽毅然决定潜入深井暗道的同时，未央宫宣室殿内，即将被扶上皇位的广戚侯刘显，一个年仅十二岁、面色苍白、眼神怯懦的少年，正不知所措地坐在那冰冷的御座上，下方，大司徒马宫和大司空王舜，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得意与一丝隐隐的焦虑，正在“悉心”教导他明日登基的礼仪。
殿外阴影中，一个身着低级宦官服饰、毫不起眼的身影，悄然注视着殿内的一切，嘴角勾起一抹与这肃杀氛围格格不入的、诡异的弧度。
而在长乐宫中，被软禁的太后王政君，独自坐在昏暗的寝宫内，手腕上那青灰色的脉络似乎又扩散了一些。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眼神空洞，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仿佛……在压抑着什么。一股极其微弱的、非人的低语，正从她体内深处，悄然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