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的大年初一,在王家小院喧闹而充实的拜年声中落下了帷幕。送走最后一拨亲戚,帮着婆婆收拾完满地的瓜子皮和糖纸,碧华和王强都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但那种被亲情和祝福包裹的疲惫,却带着一种暖洋洋的踏实感。
夜深人静,躺在烧得暖烘烘的土炕上,听着窗外偶尔零星响起的、像是意犹未尽的鞭炮声,碧华却有些辗转反侧。王强打着轻微的鼾声,一只胳膊还习惯性地搭在她身上。碧华轻轻挪开他的手臂,望着窗外被雪地映得微亮的夜空,心思却飘回了六十里地外的城里,飘回了那个她从小长大的家属院。
白天的热闹景象还在眼前晃动:快嘴李婶洪亮的嗓门,狗蛋那群半大小子磕头时的滑稽模样,二叔二婶与三叔三婶之间微妙的较劲,五爷爷慈祥的压岁钱,还有邻居家那个软糯可爱的胖娃娃……这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热辣的烟火气,是碧华在城里从未体验过的、一种粗粝却无比真实的年味。
王强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媳妇……睡吧……明儿还得起早回娘家呢……”说完,鼾声又起。
“回娘家……”碧华在心里默念着这三个字,心绪更加复杂。按照习俗,出嫁的女儿大年初二是要回娘家的,谓之“归宁”。往年,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初二这天,是父母最期盼也最忙碌的一天。可今年……
她回忆起了年三十晚上,在五叔家过年的情景。
由于奶奶住在五叔家,按照“奶奶在哪儿,家就在哪儿”的不成文规定,张家一大家子人,包括碧华的父母、大伯一家、姑姑一家,都聚在了五叔家过年。
五叔家住在城西新盖的楼房里,比碧华父母住的旧家属院条件好不少。屋子宽敞明亮,铺着光洁的瓷砖,墙上挂着巨大的风景画。但碧华却觉得,这屋里总少了点什么。是少了王家那种烧得通红的炉火?还是少了那种不拘小节、畅快淋漓的笑声?
年夜饭很丰盛,鸡鸭鱼肉摆满了大圆桌。但气氛却有些微妙。大家穿着新衣服,说话都带着几分刻意的客气。话题围绕着工作、收入、孩子成绩这些“体面”的事情展开。大伯母不经意间炫耀着儿子刚买的摩托车;姑姑则抱怨着单位效益不好;五婶忙着张罗,但眼神里总透着一丝“主场”的优越感。
碧华的父母,尤其是父亲张建生,显得格外沉默。他穿着一身半新的中山装,坐在角落,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只有当别人问起碧华时,他才抬起眼皮,目光复杂地看她一眼,鼻腔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嗯”声,然后继续低头喝酒。母亲爱景则强打着精神,帮着五婶端菜倒水,脸上堆着笑,但碧华能看出那笑容背后的勉强和担忧。她不时偷偷看向碧华,眼神里有关切,更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无奈。
席间,大家也照例给奶奶拜了年。奶奶穿着簇新的棉袄,坐在主位上,精神头还好,但反应有些迟缓。她拉着碧华的手,浑浊的眼睛看了她好久,才喃喃地说:“华儿……过年好……在婆家……要听话……”碧华心里一酸,连忙点头:“奶奶,我好着呢,您放心。”
这顿年夜饭,吃得碧华心里堵得慌。虽然菜肴精致,环境整洁,但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远不如在王强家,哪怕只是围着炉火吃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来得自在、温暖。她偷偷观察王强,王强显然也很不适应这种氛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笨拙地跟着碧华,她叫叫人,他就跟着叫人,她递东西,他就跟着递东西,像个大型跟班。
想到这里,碧华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明天回娘家,等待她的,绝不会是王强家那种毫无芥蒂的热闹。父亲的心结,母亲的忧虑,亲戚们可能的好奇或怜悯……都像一块块石头,压在她的心上。
但无论如何,总是要回去的。那是她的根,是她长大的地方。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碧华就起来了。窗外,果然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天地间一片朦胧。婆婆起得更早,已经在灶房里忙碌开了。她准备了大包小包的回门礼:自家蒸的大白馒头、炸的酥肉和丸子、风干的野兔、还有特意留给碧华父母的一大方猪肉和那条象征“年年有余”的炸鲤鱼。东西都用红纸绳系着,透着朴实的隆重。
“娘,不用拿这么多……”碧华看着地上堆着的东西,心里过意不去。
“要拿要拿!”婆婆不容置疑地说,“头一年回门,礼数要周到!让你爸妈看看,咱家没亏待你!”她说着,又把一个红布包塞到碧华手里,“这是我跟王强的一点心意,给你爸妈买点东西。”
碧华捏着那个厚厚的布包,眼眶有些发热。
王强也穿戴整齐,把礼物一样样搬到院门口雇来的三轮车上,然后我们在坐公交车。他今天特意穿了那身中山装,头发也用水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精神了不少,但眉宇间还是带着一丝紧张。
“强子,到了你岳父家,勤快点,有点眼力见儿。”婆婆叮嘱了王强一句。
“哎,爹,我知道。”王强瓮声瓮气地答应。
一切准备停当,小两口告别婆婆,坐上了四面透风的公交车,踏上了回城的路。车子在覆盖着薄雪的土路上颠簸前行。碧华紧紧靠着王强,用围巾把自己裹得只露出两只眼睛。王强则用宽厚的身躯尽量为她挡着风。
一路上,两人都很少说话。碧华的心,随着离娘家越来越近,也越揪越紧。她不知道,那扇熟悉的门后,会是怎样的光景。
公交车终于晃晃悠悠地停在了熟悉的家属院门口。和记忆中相比,这里似乎更显破旧了。积雪无人清扫,被踩得脏兮兮的。几个熟识的老邻居看到他们,眼神都有些躲闪,匆匆打了个招呼就快步走开了。这种微妙的氛围,让碧华心里更是一沉。
走到家门口,那扇绿色的铁皮门紧闭着。碧华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门开了,是母亲爱景。她穿着那件穿了很多年的藏蓝色棉袄,围着旧围裙,脸上带着明显的憔悴和惊喜。“华儿!强子!你们可算回来了!快进来,外面冷!”她连忙把两人让进屋。
屋里,还是老样子,家具陈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父亲张建生坐在靠窗的旧沙发上,手里拿着报纸,看到他们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又继续看他的报纸,仿佛进来的只是两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这种刻意的冷淡,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碧华心中残存的些许期待和暖意。她鼻子一酸,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爸,妈,我们回来了。”碧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把手里的大包小包放在桌上,“这是强子他娘让带过来的,一点心意。”
王强也赶紧跟着说:“爸,妈,过年好。”声音有些发紧。
爱景连忙接过东西,嘴里说着:“来就来,带这么多东西干啥……快坐,快坐,喝点热水暖暖。”她手忙脚乱地倒水,眼神却不时担忧地瞟向沙发上的丈夫。
气氛尴尬得几乎要凝固。只有墙上老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格外刺耳。
碧华借口帮忙,跟着母亲进了厨房。狭小的厨房里,母女俩才有了片刻独处的机会。
“妈,我爸他……还生我气呢?”碧华低声问,声音带着哽咽。
爱景叹了口气,一边洗着水果,一边红着眼圈说:“你爸他就那个倔脾气……从年三十回来,就没怎么笑过。昨天你大伯他们来拜年,问起你,他也没好气……华儿,你别往心里去,他就是……就是觉得脸上挂不住……”
“我知道……”碧华低下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是我不好……”
“傻孩子,说什么呢!”爱景赶紧用围裙擦擦手,又给碧华擦眼泪,“只要你过得好,比啥都强。强子这孩子,看着是憨厚实在的……慢慢来,你爸会想通的。”
母女俩在厨房里说着体己话,外面的气氛却依旧冰冷。王强手足无措地坐在椅子上,面对着看报纸的岳父,如坐针毡。他想找点话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一口接一口地喝水,一杯水很快就见了底。
张建生虽然盯着报纸,但眼角的余光却将王强的窘态尽收眼底。他看到王强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的手,看到他那身虽然崭新却仍掩不住土气的中山装,看到他带来的那些散发着乡土气息的礼物……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他恼怒女儿的不听话,觉得王强根本配不上碧华;另一方面,看到王强那副小心翼翼、努力想讨好却又笨拙无比的样子,他心里又有点说不出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这个农村小子,至少看起来是真心对待碧华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是姑姑张建芳一家来了。姑姑穿着时髦的羊绒大衣,姑父西装革履,表妹也打扮得像个洋娃娃。他们提着包装精美的礼品盒,一进门就带来了与这个简陋屋子格格不入的“贵气”。
“哥,嫂子,过年好!哟,碧华和……强子也回来了?”姑姑的声音清脆响亮,目光在碧华和王强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比较。
“姑姑,姑父,过年好。”碧华连忙打招呼。王强也赶紧站起来,笨拙地问好。
姑姑把礼物放下,眼神落在桌上王强家带来的土特产上,嘴角微微撇了一下,随即又换上热情的笑容:“哎呀,带这么多东西!农村东西实在,就是……占地儿。建生,你看你这女婿,多实在!”
这话听起来是夸,实则带着刺。我爸的脸色更沉了。
姑姑一家人的到来,仿佛在原本就冰冷的水面上又投下了一块石头。他们谈论着城里的新鲜事,股票、房价、出国旅游……这些话题,让我爸更加沉默,也让王强更加局促不安。碧华坐在中间,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
表妹则好奇地围着王强问东问西:“姐夫,你们农村过年真的杀猪吗?猪叫得惨不惨?”“你们那有电影院吗?”这些问题天真又带着优越感,问得王强脸红一阵白一阵,只能含糊地应着。
碧华看着王强的窘迫,心里又气又疼。她正想开口解围,一直沉默的父亲却突然放下了报纸,沉声对表妹说:“小雅,别没大没小的。去帮你妈洗水果。”
这突如其来的维护,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姑姑也诧异地看了哥哥一眼。
午饭在一片更加诡异的气氛中度过。尽管母亲尽力张罗,做了满满一桌子菜,但大家都吃得心事重重。饭后,姑姑一家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碧华和王强也准备起身回去。母亲依依不舍,拉着碧华的手,又塞给她一个布包:“拿着,自己买点好吃的……别亏着自己……”眼里满是心疼。
父亲依旧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直到碧华和王强走到门口,他才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了过来:“路上……雪滑,慢点走。”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没有看他们,语气也听不出什么温度。但碧华和王强却同时停住了脚步,难以置信地回头。
父亲依旧看着报纸,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他们的错觉。
但碧华知道,那不是错觉。这句看似平淡的叮嘱,对于性格倔强、爱面子如命的父亲来说,已经是某种程度的让步和妥协了。冰封的河面,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哎!知道了,爸!”碧华声音哽咽地应道。
王强也赶紧说:“爸,您放心!我们慢点走!”
走出家门,风雪似乎没有那么刺骨了。回程的公交车上,碧华靠在王强怀里,心情复杂,既有未能尽兴团聚的遗憾,又有因为父亲那句意外叮嘱而升起的微小希望。
“强子,”她轻声说,“我爸他……好像没那么生气了。”
王强紧紧搂着她,憨厚地笑了笑:“嗯!爸是心疼你!慢慢来,我会让爸看到,我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公交车在雪地里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蜿蜒着通向远方。千禧年的初二,就在这复杂的心绪和风雪归途中,缓缓落幕。对于碧华和王强来说,未来的路还很长,但至少,他们看到了冰雪消融的一线可能。家的含义,或许就是在这一次次的碰撞、理解与磨合中,变得更加宽广和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