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北疆迎来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从铅灰色的天幕倾泻而下,不过半日功夫,便将黑风城染成一片银装素裹。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脸上如同刀割。往年的这个时节,往往是北疆最难熬的时候,严寒、妖兽、缺衣少食,每一次年关,都像是在鬼门关前打转。
但今年的黑风城,却是另一番景象。
厚厚的积雪,被军民齐心协力清扫堆砌在街道两旁,形成齐腰高的雪墙。主要街道上,早早挂起了大红灯笼,灯笼上用金粉写着“福”、“安”等吉祥字样,在风雪中摇曳出温暖的光晕。家家户户门前都贴上了崭新的桃符,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空气中弥漫着炖肉的香气和淡淡的硫磺味——那是孩子们在胆大的兵士带领下,小心翼翼地点燃零星的爆竹。
一种久违的、充满生机的年味,驱散了严冬的酷寒,也仿佛涤荡了战争留下的血腥与创伤。
镇守府,张灯结彩,比往日多了许多烟火气。
前厅被布置成了宴客厅,几张长条案几拼凑在一起,铺上了干净的粗布。虽然比不上帝都王府的雕梁画栋、珍馐美馔,却自有一种粗犷而温暖的热闹。
魏利挺着微胖的肚子,指挥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妇人来回穿梭,端上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肴:大块喷香的炖妖兽肉、整只烤得金黄流油的雪鸡、用地下暖房种出的稀罕绿蔬炒的时鲜、还有一坛坛泥封刚刚拍开的烈酒。他脸上带着满足的红光,额角甚至冒出了细汗,仿佛这顿年夜饭,比他当年在长安做成任何一笔大买卖都要有成就感。
“都麻利点!这红烧赤焰猪蹄火候最重要!还有那盆鱼,对,摆中间,年年有余!”魏利的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权威,却不再是那种商人的精明算计,而更像是一位操心着全家团圆的……长辈。
吴捷穿着一身崭新的藕荷色棉裙,外面罩着件淡青色的比甲,正和几个姑娘一起包着饺子。她的手法还有些生疏,但神情专注,嘴角带着浅浅的、温柔的笑意。面皮在她指尖翻飞,放入拌好的馅料(有肉有素,是魏利特意吩咐准备的),捏出一个个胖嘟嘟、元宝似的饺子。偶尔抬眼看向厅外纷飞的大雪,眼神会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透过这雪幕,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总是憨笑着、嚷着要吃她包的饺子的哥哥……但很快,那丝伤感便被周围热闹的气氛冲淡,她低下头,更加用心地捏着手里的饺子。哥哥不在了,但这里,还有需要她的人,还有……家。
叶盛依旧是一身玄衣,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身姿笔挺如松。他面前的酒杯满着,菜肴几乎未动,只是沉默地看着厅内喧闹的景象,偶尔目光会扫过窗外,带着职业性的警惕。但若细看,会发现他紧抿的唇角,比平日柔和了那么一丝丝。这种喧闹,与他熟悉的死寂和杀戮截然不同,起初令他有些不适应,但此刻,心中却奇异地没有生出排斥。或许,守护这样的喧闹,便是他手中之剑存在的意义之一。
而厅内的气氛,最微妙的,当属紫璎和青凌。
紫璎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簇新的绛紫色箭袖劲装,领口和袖口缀着一圈雪白的狐裘,衬得她肌肤胜雪,明艳照人。她像一只快乐的蝴蝶(或者说,一只狡黠的狐狸),在厅内穿梭,一会儿凑到魏利旁边点评菜肴,一会儿又跑到吴捷那儿非要学包饺子,弄得满手面粉,笑声如银铃般清脆。但她的眼波,却总是不经意地,如同带着钩子般,飘向主位上的那个人。
青凌则安静得多。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长裙,外罩一件青色绣缠枝莲纹的夹袄,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起,清冷如一朵绽放在雪中的寒梅。她坐在吴捷不远处,安静地帮着摆放碗筷,或是将包好的饺子整齐地码放在盖帘上。她很少说话,但每当紫璎凑近萧寒陵,声音格外娇嗲时,她摆放碗筷的动作会微微一顿,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周身的气息,会不自觉的冷上一分。
这种无声的、暗流涌动的“争锋”,并未逃过萧寒陵的眼睛。他坐在主位,看着眼前这一切,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曾几何时,除夕于他,是冷宫中母子二人相对无言的清冷,是深宫高墙内勾心斗角的压抑,是离开帝都后孑然一身、前途未卜的茫然。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在北疆这座边城,拥有这样一个……“家”。
有精于算计却愿为此城倾尽所有的魏利,有如妹妹般温柔坚韧的吴捷,有沉默寡言却忠诚可靠的叶盛,还有……这两个性格迥异、却都以各自方式关心着他、让他心头时常泛起微妙波澜的女子。
这一切,都是他用命拼杀、用心守护得来的。这喧闹,这温暖,便是他为之奋斗的意义。
他端起酒杯,站起身。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
“诸位,”萧寒陵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面孔,声音沉稳而清晰,“旧岁将尽,新年即至。过去一年,黑风城历经磨难,浴火重生。这一切,仰赖在座诸位,仰赖全城军民,同心同德,舍生忘死。这第一杯酒,我敬大家,敬所有为守护此城付出鲜血与汗水的人!愿来年,风调雨顺,城泰民安!”
“敬镇守大人!愿城泰民安!”众人齐声应和,无论是魏利、吴捷,还是叶盛、紫璎、青凌,乃至厅内伺候的仆役,都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气氛热烈而真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越发融洽。魏利开始讲起他走南闯北的趣闻,引得众人阵阵发笑。紫璎趁机凑到萧寒陵身边,非要跟他行酒令,美眸流转间,媚意横生。青凌虽未靠近,却默默地将一碟萧寒陵平日喜欢吃的清淡小菜,换到了他手边。
就在这满堂欢声笑语达到顶点时,萧寒陵的贴身亲卫队长,却悄无声息地走进厅内,来到他身边,低声道:“镇守,江南来的信,八百里加急。”
萧寒陵心中一动,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他接过信,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但封口处的火漆印章,却是一个熟悉的、久违的图案——那是他舅舅,江南织造、靖海侯凌不惑的家徽。
他对众人示意一下,走到一旁安静的角落,拆开了信。信纸很厚,舅舅的字迹一如既往的苍劲有力,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关切。
信中,舅舅先是询问了他的近况,字里行间充满了长辈的担忧。接着,话锋一转,提到了江南的局势。表面上依旧繁华似锦,但暗流汹涌。朝廷对江南赋税催逼日甚,各地藩王势力也在暗中角力。舅舅隐约提到,帝都似乎有风雨欲来之势,让他远在北疆,务必万事小心,尤其是……要警惕来自国师府和……宫中的动向。
信的末尾,舅舅笔触变得格外沉重:“……陵儿,你母亲生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如今你已在北疆站稳脚跟,舅舅欣慰。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切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遇事,多思量,保全自身为上。江南,永远是你的后盾。”
放下信纸,萧寒陵久久无言。窗外的风雪声,厅内的欢笑声,仿佛都变得遥远起来。舅舅的信,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打破了方才的宁静。帝都、江南、国师、宫中……那些他试图暂时抛诸脑后的纷繁复杂的势力,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黑风城的安宁,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间隙。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户,望向南方。母亲……那个温婉而坚韧的女子,在冷宫中用瘦弱的肩膀为他撑起一片天的母亲,若她能看到今日的自己,会欣慰吗?
一股混合着思念、责任与淡淡忧虑的情绪,涌上心头。
“怎么了?”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是青凌,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中端着一杯热茶,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紧接着,紫璎也像一阵风似的飘了过来,带着淡淡的酒香,娇声道:“是啊,寒陵哥哥,谁来的信?看你脸色不太好。”
萧寒陵迅速收敛心神,将信纸折好收入怀中,对两女笑了笑,接过青凌递来的热茶:“无事,江南舅舅的家书,问些家常而已。”
他不想让这些烦心事,破坏了这难得的团圆气氛。
重新走回喧闹的宴席,看着魏利红光满面地劝酒,看着吴捷温柔地给叶盛夹菜(叶盛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看着紫璎和青凌虽然依旧暗中较劲,却都默契地没有再追问……
萧寒陵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份来自远方的忧虑,暂时压在了心底。
无论前方有多少风雨,至少此刻,此城,此间人,是他可以安心停靠的港湾。这顿年夜饭,这份温情,便是他继续前行的力量。
他举起重新斟满的酒杯,朗声道:“来,继续!今夜,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欢声笑语,再次充满了整个厅堂,将窗外的风雪与远方的暗涌,都隔绝开来。
这一夜,黑风城的灯火,格外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