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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澈独立于分配给自己的那座小小院落中。院子逼仄,仅能容身,与他在魏博时虽职位不高却也能独享一进院落的待遇相比,显得局促而寒酸。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告诫。

他身上那套崭新的“牙外都虞候”官服,浆洗得硬挺,在肩背、肘弯处形成几道生硬的折痕,摩擦着皮肤,带着陌生而廉价的染料气味。这身绯色官袍,白日里在节堂之上,曾引来无数或明或暗的目光。

白日的场景,一帧帧在他脑中回放。

节堂之上,炭火烧得旺,熏香的气息甜腻得让人发闷。钟匡时端坐在那张宽大得有些空荡的紫檀木节帅椅上,他年岁不算大,但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虚白,眼袋浮肿,像是常年沉溺于酒色,又或是被沉重的权柄压得喘不过气。他的声音温和,甚至带着几分刻意表现出来的礼贤下士,但那份温和底下,是挥之不去的倦怠与一种深植于骨髓的虚弱。

当那“擢升刘澈为牙外都虞候”的口谕由一旁面白无须的掌书记清晰唱出时,刘澈能清晰地感觉到,堂下两侧那些或披甲或着袍的洪州文武投来的目光。好奇、审视、估量……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对于外来者的排斥与轻蔑。那是一种“我们”与“他们”之间,泾渭分明的隔阂。

尤其那位须发皆白,身着紫色常服,位列文官之首的老臣彭彦章。他浑浊的眼珠仿佛两枚被把玩得油亮的石子,从刘澈踏入节堂的第一步起,那冰冷而锐利的视线就未曾离开过。那不是简单的敌意,而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放入自家库房、却又担心其棱角会划伤其他藏品的危险器物。

“虚职……”刘澈唇间无声地吐出这两个字,带着一丝自嘲,更带着洞悉的冷峭。这“牙外都虞候”,名头听着唬人,按制似可参与军机,协理外营军务,实则无权调动节府直属牙军一兵一卒,更触碰不到核心的财赋、人事。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有力,踏在地上几乎不起尘埃的,是张虔裕;略显轻捷,带着文士特有的节奏的,是李嵩。

“将军。”二人趋前,在离他三步远处停下,躬身行礼。月光勾勒出他们同样凝重的侧面。

刘澈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那片被飞檐割裂的、有限的星空,仿佛能透过这沉沉夜色,看清这洪州城,乃至整个江西的命脉。“营房、粮秣,都安置妥当了?”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回将军,弟兄们已分派至西营靠墙的那几排营房,虽有些潮湿破旧,但总算能遮风避雨,已初步安顿下来。”李嵩上前半步,低声回禀,他眉头微蹙,显然过程并非如此轻描淡写,“只是,洪州方面拨付的首批粮草,数目册上倒是写得清楚,与实际交割却大有出入。其中陈米居多,色泽暗黄,捻之易碎,甚至明显掺有沙砾。械库那边更是推三阻四,言称武备不足,库房空虚,好说歹说,才肯拨付些老旧皮甲与刃口多有磨损的兵刃,箭矢更是寥寥。”

张虔裕按捺不住,冷哼一声,声音在寂静的院里显得格外清晰:“何止是粮草军械!今日我依规矩,去拜会那位牙内都指挥使彭彦章,名义上是汇报我部防务安排,也好叫他们安心。那老儿……”他顿了顿,强压下火气,“端坐堂上,慢悠悠地品了半盏茶,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最后才拿腔拿调地说什么‘北地英豪,远来辛苦,初来乍到,当好生休整,这洪州卫戍之事,自有我等洪州儿郎担当,不劳费心’。言语之间,分明是将我等视作外人,是来分他们权、夺他们利的寇仇,处处提防,步步设限!”

夜风穿过庭院,带来远处营房中隐隐的赌钱呼喝与粗野的笑骂声。这便是雄踞江西数十载的钟传死后留下的基业?外表看似光鲜,节度旌节依旧高悬,内里却已是暮气沉沉,党争初现,如同一株内里被蛀空的大树,只待一场风雨。

刘澈缓缓转过身,油灯的光芒从敞开的房门透出,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投在青石板上。他引二人走入屋内,那盏如豆的孤灯,成了这小小空间里唯一的光源,将三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随着火苗摇曳,仿佛有无数幽魂在舞动。

他提起案几上那把从魏博带出,饮过血、见过生死的老伙计——一把制式横刀。指腹缓缓擦过冰冷粗糙的鲨鱼皮鞘身,那触感熟悉而令人安心。

“今日节府所见,营中所闻,你二人以为,这洪州军政如何?”他问,声音不高。

张虔裕性子刚直,胸中块垒不吐不快,当即抱拳道:“腐败!低效!末将观那彭彦章,看似老成持重,实则是倚老卖老,固步自封!其麾下牙军,空有架子,军纪涣散,操练废弛者众!若以此等军旅,去迎战淮南周本那等虎狼之师,或是内平钟延规之叛,末将敢断言,必败无疑!”

李嵩则更显沉稳,他沉吟片刻,补充道:“虔裕所言,切中要害。观其仓廪管理,账目看似清晰,实则经不起推敲,其中猫腻,恐非一日之寒。吏员面有菜色者少,脑满肠肥者多,中饱私囊怕是常事。民间亦多有传闻,钟世子仁弱,不谙军政,权柄渐落彭氏等旧臣之手,与陈璠等少壮派军官龃龉日深,已非隐秘。如今北地朱温篡位在即,天下鼎革之气已扑面而来,江西地处要冲,洪州却仍在内耗不休,犹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刘澈静静听着,脸上无波无澜,待到二人将胸中观感尽数道出,他才将横刀“铮”地一声拔出半尺。雪亮的刀光瞬间映亮了他半边脸庞,也映亮了他那双深邃如同古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初来乍到的迷茫,没有遭受轻视的愤怒,只有一片沉淀下去的、近乎冷酷的沉静。

“不错。”他声音沉凝,每一个字都像是投入井中的石子,带着回响,“钟世子,非雄主之姿。其下,党争已起,如彭、陈之流,各怀私心。军政,皆被暮气与私欲侵蚀。兼且……天下鼎革,大梁代唐,只在顷刻之间。”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张虔裕因愤怒而紧绷的脸,掠过李嵩隐含忧色的眼,话语则如同最锋利的刀锋,毫不留情地剖开血淋淋的现实:“魏博牙军之前车,罗绍威之下场,犹在眼前!我等若甘心只做他人帐下听令的鹰犬,不思进取,不谋自立,他日洪州祸起萧墙,或是外敌破城,我等便是第一批被推出去送死的卒子,或是沦为权力倾轧下的祭品!届时,这洪州城,便是你我葬身之所!”

张虔裕与李嵩神色骤变,一股寒意自脊椎升起,齐齐躬身,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请将军明示!”

“呛”的一声,刘澈还刀入鞘,那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醒神。“这‘牙外都虞候’的身份,是钟匡时套在我等头上的枷锁,却也是我等眼下唯一的护身符。”他走到案前,手指蘸了杯中已然微凉的茶水,在粗糙的木质案几上划出一条曲折而坚定的线。

“他要观后效,我们便做给他看。但要看的,非是我等的忠诚驯服,而是要看清楚,这洪州看似铁板一块的体制之下,裂缝究竟在何处!我等又该如何,将根须探入这裂缝,汲取养分,扎根,生长,直至……有朝一日,破土而出,撑开这片天地!”

他指尖用力,在线的末端重重一点,水渍晕开,仿佛一个无形的据点被确立。

“当前要务有三。”刘澈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悉世情的冷静与沧桑。

“其一,虔裕,”他看向勇毅的部下,“你负责约束我等带来的五百儿郎,外松内紧。日常操练,不但不可废弛,更要精之又精,让他们熟悉这南方的水土气候,演练新的战阵。但对外,需示弱,示钝,甚至可纵容些许小错,让彭彦章那等提防我们的人,慢慢觉得我们不过如此,渐渐放下戒心。”

“其二,李嵩,”他转向心思缜密的幕僚,“你为人谨慎,心思活络,广结人脉之事,交由你办。洪州节府上下,仓曹、法曹、兵曹,乃至市井之中的三教九流,能结交便结交,能收买便收买。金银不必吝啬!”

“其三,”刘澈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无边的沉沉黑暗,仿佛要穿透这浓重的夜色,看到更远的地方,“我们需尽快获得实权地盘。虚名无用,官位空衔更是镜花水月。唯有实实在在的一城一地,能养兵、能积粮、能立下根基之地,才是安身立命之本!耐心些,这洪州的裂缝,总会出现的。而我等,要做的便是在它出现时,有能力,也有准备,将其牢牢抓住!”

他的话语,没有慷慨激昂的宣誓,只有冷静到极致的分析与布局,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张虔裕与李嵩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信服与坚定。他们这位年轻的将军,并非只知冲阵斩将的武夫,其眼光之毒辣,思虑之深远,对人心世情的洞察,每每令人心折,更让他们看到了在这乱世中挣扎求存,乃至搏出一片天地的希望。

“谨遵将军之令!”二人抱拳,声音低沉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