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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如同一条沉默的巨蟒,在黑暗中艰难地蜿蜒前行。压抑的气氛几乎凝固,只有车轮碾过冻土的沉闷“轱辘”声、马蹄包裹厚布踏地的“噗噗”声,以及数百人极力克制的粗重呼吸,交织成一首亡命奔逃的夜曲。

辎重车队是队伍中最缓慢,也最令人揪心的一部分。那五十三辆大车,此刻承载的不仅仅是物资,更是两百多个在恐惧与希望中煎熬的灵魂。

车内夹层空间狭小闭塞,空气混浊。蜷缩其中的妇孺们,紧紧依偎在一起,依靠彼此的体温抵御深夜的严寒。颠簸是持续而剧烈的,每一次车轮碾过石块或陷入浅坑,都会引起一阵抑制不住的闷哼和身体的猛烈摇晃。含在口中的软木或布团早已被唾液浸湿,有些人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紧张,开始出现肌肉痉挛,却只能死死咬住口中的物事,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婴孩似乎感受到了外界不寻常的气氛和母亲紧绷的身体,在襁褓中不安地扭动,母亲们只能用尽全部力气,更紧地搂住孩子,用几乎麻木的手臂提供着微不足道的安抚,祈祷他们不要哭闹。汗水、尿液的气味在密闭空间内弥漫,混合着灰尘和毡毯的霉味,构成一幅绝望而又坚韧的求生图景。每一次颠簸,都仿佛在拷问着他们的极限。

队伍整体保持着惊人的纪律。刘金的前锋如同警惕的猎犬,始终与主力保持着半里左右的距离,他们的身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不断派出轻捷的哨探向前方和两翼侦查,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他们的高度戒备。

张虔裕的中军是队伍的脊梁。他骑着马,不断在车队两侧缓缓跑动,低沉而简短地发出指令,调整着因路况而微微紊乱的队形。“控制车速,保持距离”、“注意左侧深坑”、“第三队,跟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驾车的士卒们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模糊的车影,双手因长时间紧握缰绳而僵硬,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徒步的士卒们紧随车队两侧,沉默地迈动双腿,铁甲内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又被夜风吹得冰凉。

断后的刘澈,脸色沉静如水。他偶尔会勒住马,侧耳倾听身后的动静。魏州方向,依旧是一片死寂,但这死寂反而更让人不安。他知道,罗绍威和朱温的屠杀尚未开始,或者已经开始但消息还未传出。他们必须利用这宝贵的时间窗口,尽可能远离那个漩涡。

“大哥,这样下去不行。”刘源驱马靠近,声音带着忧虑,他回头望了一眼漫长的队伍,“车速太慢,道路太难走。照这个速度,天亮前我们恐怕走不出五十里。而且,弟兄们和……车里的人,都快到极限了。”

刘澈何尝不知。他抬眼望向漆黑的前路,沉声道:“传令下去,再坚持一个时辰。抵达前方地图上标注的那片桦木林后,短暂休整两刻钟。让车里的人出来透口气,活动手脚,饮水进食。马匹也需要歇息。”

命令被悄无声息地传递下去,给疲惫绝望的队伍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时间在艰难的跋涉中流逝,东方的天际渐渐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般的苍白。黎明将至,黑暗即将退去,但随之而来的,将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巨大风险。

就在此时,前方黑暗中,一骑快马如同鬼魅般无声地驰回,是刘金派回的哨探。

“报!”哨探的声音带着急促,“校尉,前方五里,桦木林在望!但是……林外道旁,发现一处废弃的驿亭,亭内有火光晃动,似有人迹!人数不明!”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刘澈眼神一凛,没有丝毫犹豫。

“传令刘金,前锋原地警戒,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动,更不得暴露!”

“中军车队,放缓速度,保持静默!”

“刘源,带你的人,随我上前查看!”

他猛地一夹马腹,带着刘源和几名最精锐的亲卫,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前方愈发稀薄的黑暗之中。

刘澈带领刘源等七八名亲卫,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行至那片桦木林的边缘。他们伏在一处土坡后,借着渐亮的天光,仔细观察着前方约百步外的那座废弃驿亭。

驿亭早已残破不堪,屋顶塌了半边,木制的墙壁布满裂缝。然而,就在那尚能遮风的角落里,确实跳跃着一簇微弱的篝火。火光映照出七八个模糊的人影,他们或坐或卧,衣衫褴褛,身旁散乱地放着几个包袱和几件简陋的兵器——多是柴刀、草叉,甚至还有一根削尖的粗木棍。其中一人腰间挂着一把制式横刀,但刀鞘破旧,与他的落魄装扮格格不入。

看起来,更像是一伙逃难的流民,或者……溃散的散兵游勇。

“不像是有组织的探马。”刘源压低声音道,语气稍缓。

刘澈目光锐利,并未放松警惕。他注意到那挂刀汉子虽然坐着,但脊背挺直,目光不时警惕地扫视四周,与其他几个蜷缩着打盹的人状态明显不同。而且,他们选择在驿亭歇脚,虽能避风,却也处于道旁,并非隐匿行踪的最佳选择。

“未必。”刘澈低声道,“即便是溃兵,若发现我们这支队伍,难保不会起歹意,或为求赏钱而去告密。不能冒险。”

他略一沉吟,迅速做出决断:“刘源,你带两人,从左侧绕过去,堵住他们通往林子深处的退路。我带其余人从正面靠近。听我号令,若他们识相,便驱散了事;若敢反抗或报信……”他眼中寒光一闪,“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明白!”刘源应声,立刻带着两人,借着蒿草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左侧迂回。

刘澈则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甲,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正常的巡夜军官,而不是亡命之徒。他带着剩下的四名亲卫,不再刻意隐藏行迹,迈着沉稳的步伐,径直向驿亭走去。

脚步声惊动了驿亭内的人。

“谁?!”那挂刀的汉子第一个跳了起来,一把抓起了身边的横刀,其他几人也惊慌失措地醒来,抓起身边的“武器”,挤作一团,脸上写满了恐惧与戒备。

当他们看清走来的是几名身着魏博军皮甲、装备精良的军人时(刘澈等人并未换装),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在乱世,溃兵遇到建制军队,往往没有好下场。

刘澈在距离驿亭十步远处停下,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挂刀汉子身上,语气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官威:“尔等何人?深夜在此聚集,意欲何为?”

那挂刀汉子见刘澈气度不凡,手下兵甲精良,心中先怯了三分,连忙抱拳,语气恭敬中带着惶恐:“回……回将军话!小的……小的是原卢台军镇的戍卒,前日……前日军镇被梁军突袭,弟兄们死的死,散的散,小的几人侥幸逃出,欲回魏州报信,奈何路途艰难,在此暂歇片刻……”他话语磕绊,眼神闪烁,显然所言不尽不实,或许他们根本就是临阵脱逃的溃兵。

刘澈心中一动,卢台军镇?那正是被赵在礼调去,准备与梁军里应外合清洗的牙兵右厢驻地!看来,屠杀已经开始了?或者至少发生了冲突?这个消息至关重要!

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反而冷哼一声:“回魏州报信?我看尔等形迹可疑,怕是临阵脱逃的懦夫!”他故意释放出一丝杀气。

那汉子吓得一哆嗦,连同他身后的几人,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将军明鉴!小的不敢!小的确实是想回魏州……”

“够了!”刘澈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魏州方向正在肃清乱兵,尔等此刻回去,无异自投罗网!念在尔等曾为军中效力,本将不予追究。立刻熄灭篝火,滚进南面的山林深处!若再让本将在道上看见尔等,或听闻尔等泄露我军行踪……”他“锵”一声半拔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定斩不饶!”

那溃兵头目如蒙大赦,哪里还敢多问半句“我军”是何部属、为何深夜至此,连声道:“多谢将军不杀之恩!小的这就走!这就走!”说罢,慌忙踢熄了篝火,带着几个魂不附体的同伴,连滚带爬地钻进了驿亭南面黑漆漆的桦木林中,瞬间消失不见。

刘源等人从侧面迂回过来,看着那些人消失的方向,低声道:“大哥,为何不……”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刘澈还剑入鞘,摇了摇头:“杀之无益,反可能留下血迹痕迹,徒增麻烦。吓走他们,让他们躲入山林,短时间内不敢露面,足矣。而且,他们证实了卢台已生变乱,对我们判断形势有利。”

他转身,对一名亲卫道:“传令后队,加快速度,穿过此地,进入桦木林后立即休整!”

队伍再次动了起来,快速而沉默地通过了废弃驿亭。进入相对茂密的桦木林后,天色已经蒙蒙亮。按照刘澈的命令,队伍终于停了下来,进行宝贵的两刻钟休整。

命令一下,压抑了一夜的喘息和低语声才稍稍放开。士卒们几乎瘫倒在地,大口喝着冰冷的水,啃着坚硬的干粮。更多的人则是急忙冲向那些大车。

车板被迅速而小心地打开,藏身其中的妇孺们被搀扶出来。他们个个脸色苍白,头发凌乱,衣衫被汗水浸透。许多人腿脚麻木,几乎无法站立,需要依靠旁人搀扶才能缓缓活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有人低声啜泣,有人茫然四顾,也有人赶紧给怀中饿极的婴孩喂食。

刘澈走过人群,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而惶恐的脸。他看到张虔裕正小心翼翼地将虚弱的妻子从车中抱出,轻声安抚;看到李嵩忙着给一双儿女分发炒面;看到刘金那火爆脾气的娘亲,一边捶打着酸麻的腿,一边中气不足地骂着“杀千刀的世道”……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魏博牙兵,只是一群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可怜人。而共同的遭遇和这场亡命奔逃,无形中加深了这支队伍的联系。

休整时间转瞬即逝。

刘澈抬头,看着林外越来越亮的天色,沉声下令:“整队,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