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七,夜,扬州城内。
秋风裹挟着寒意,掠过死寂的街道,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撞在帅府紧闭的大门上。
更夫的梆子声有气无力地响过三更,那声音穿过层叠的楼阁,
“林天……左良玉……老子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
此刻的高杰如同一头焦躁的困兽,在自己那间奢华却压抑的帅府大堂内来回踱步。
来自城外的威胁无孔不入。山东军那些昼夜不休的骚扰,擂鼓、呐喊、佯攻,虽未真的蚁附登城,却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消磨着守军本就不多的精力与斗志。
还有那漫天射进来的劝降书,字字句句都戳在他的痛处,更可怕的是,这些书信似乎在城内悄然流传,勾起了潜藏在士兵和百姓眼底深处的某种渴望——对生存,对安宁的渴望。
再加上左良玉那承诺的援军,至今却连个影子都没有,只有一封封语焉不详、推诿塞责的回信。
种种的压力就像一根根绳索,勒得他快要窒息。
他深知,继续困守孤城,不等林天发动总攻,内部就可能发生哗变,或者军心彻底崩溃,到那时,他高杰恐怕连拼死一搏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能再等了!”高杰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和决绝,“与其窝窝囊囊被困死,不如拼死一搏!就算死,也要咬下林天一块肉来!”
他决定主动出击,夜袭山东军大营!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他混乱的脑海,带来一丝危险的兴奋。
他并非不知兵事的莽夫,很清楚这个决定有多么冒险。城外山东军营垒森严,壕沟、栅栏、望楼、箭塔一应俱全。
林天麾下的王五又是个谨慎的善战之将,戒备必然不弱。夜间敌情不明,一旦陷入重围,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但高杰也有自己的考量,他觉得连日来的骚扰可能会让山东军产生懈怠,认为他高杰只敢龟缩城内,此时夜袭若能成功,哪怕只是搅乱敌军,焚毁部分粮草辎重,也能极大提振城内守军的士气,打破目前这令人绝望的僵局。
再加上他手中还有一支绝对忠诚、悍勇的老营精锐,这是他最后的底牌。
利弊在脑中飞速权衡。最终,求生的本能和武人的悍勇压倒了理智的警告,他决定搏上一搏。
“茂才!”高杰低喝道。
末将在!”阴影中,一个精悍的身影应声而出,正是高茂才。他是高杰的同乡,从流寇时期就一起刀头舔血的老兄弟,是高杰最信任的心腹大将,忠诚毋庸置疑。
“你去老营,点齐一千五百敢死之士!要最能打、最不怕死的!”高杰目光灼灼,“人衔枚,马裹蹄,三更造饭,四更出城!目标——城东山东军大营!”
他选择东门,是因为东门外地势相对开阔,利于骑兵突击和撤回,而且东大营看起来规模最大,若是能搅乱东大营,对山东军的打击也最大。
“大帅,东门守将赵彪……”高茂才闻言,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赵彪是原刘孔昭麾下的守城参将,高杰谋取扬州时因利益倒戈,并非他的嫡系,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其忠诚度值得怀疑。
夜袭的关键在于悄无声息地出城,若城门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高杰眼中寒光一闪:“你亲自带一队老营弟兄去东门,‘协助’赵彪守城,并负责打开城门!若赵彪有异动……格杀勿论!”
“是!末将明白!”高茂才心头一凛,抱拳领命,眼中也闪过一丝狠色。他知道,这是你死我活的关头,容不得半点仁慈。
高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低沉却带着一丝狂热:“茂才,成败在此一举!若能搅乱敌营,烧了他们的粮草,我们就能多撑些时日,等来转机!若是事有不谐……你我兄弟,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高茂才单膝跪地,抱拳道:“愿随大帅,赴汤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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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四更天(凌晨1点到3点),扬州东门。**
夜色深沉,秋寒露重。城门洞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一千五百名挑选出来的精锐死士静静地伫立着,他们大多穿着深色衣甲,口中衔着木枚,战马的蹄子也被厚布包裹,尽量减少声响。
这些人是高杰起家的班底,自淮安陷落后却始终不弃于他,战斗力强悍,对高杰的忠诚度也最高。
他们清楚,这次出城,面对严阵以待的山东军大营,生还的希望极其渺茫。众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仿佛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悲壮和肃杀之气。
高杰站在队伍最前方,亲自捧起酒坛,为前排的几名军官和悍卒斟满粗瓷海碗里的烈酒。浑浊的酒液在昏暗的火把光线下荡漾。
他端起一碗酒,环视着这些即将随他赴死的面孔,喉咙有些发堵,但声音却强行压得很低,:“弟兄们!城外狗贼欺人太甚,断我粮道,扰我军民,欲将我等于死地!今夜,随我出城,踏平敌营,扬我军威!让那林天小儿知道,我高杰部,没有孬种!干了这碗酒,生死与共!”
“生死与共!”众人低声应和,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浓烈的酒液似乎驱散了一些寒意,也点燃了胸腔中那点拼死一搏的火焰。
高茂才带着一队心腹,牢牢控制着城门绞盘和附近的制高点。原东门守将赵彪及其部下被“请”到了旁边,名义上是协同,实则是监视。
赵彪脸色阴沉,看着高杰和他那些杀气腾腾的老营兵,心中五味杂陈,但此刻也不敢有任何异动。
“嘎吱吱……”
沉重的城门被缓缓推开一道仅容数骑并行的缝隙。黑暗如同潮水般涌入。
高杰翻身上马,接过亲兵递来的长枪,最后看了一眼身后死寂的扬州城,猛地一夹马腹:“出城!”
他一马当先,冲出了城门。身后,一千五百死士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涌出,融入城外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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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城东山东军大营。
尽管已是四更天,但大营并未完全沉睡。
望楼和箭塔上,哨兵依旧警惕地注视着远处的城墙和黑暗的原野。营垒之间的通道上,巡逻队按时经过,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中军大帐内,王五并未安睡。他穿着甲胄,正在油灯下研究着扬州城的沙盘。战前林帅反复强调过高杰的悍勇和困兽犹斗的可能性,他可不敢有丝毫大意。
“将军,各营夜哨回报,一切正常。”一名值夜军官入帐禀报。
王五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沙盘上:“不可松懈。高杰此人,穷途末路之下,难保不会铤而走险。传令各营,暗哨再向外放半里,尤其是靠近城墙的方向,多设绊索、响铃。告诉炮队,炮弹上膛,随时准备火力覆盖预定区域。”
“是!”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山东军的营垒,看似平静,实则外松内紧,如同一张张开的大网,等待着可能自投罗网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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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杰率领着夜袭队伍,借着微弱的星光和地形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山东军东大营摸去。他们人衔枚,马裹蹄,动作尽可能轻缓,如同暗夜中潜行的狼群。
距离山东军壕沟还有约一里地时,高杰勒住战马,举起右手,示意部队停止前进。他眯起眼睛,努力望向远处那片黑暗中隐约可见的营垒轮廓。
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反常。他甚至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
“大帅,有点不对劲。”高茂才策马靠近,低声道,“太静了,连巡营的梆子声都听不到。”
高杰心中也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刻若退回去,对士气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管不了那么多了!就算是龙潭虎穴,今晚也要闯一闯!”高杰把心一横,压低声音下令,“骑兵在前,步卒在后!以最快速度冲过壕沟,直扑中军大帐!放火!制造混乱!听我号角声撤退!”
“得令!”
短暂的沉寂后,高杰猛地拔出腰刀,向前一挥,发出了进攻的无声指令!
“杀!”
下一刻,压抑的沉默被瞬间打破!一千五百名死士发出了震天的怒吼,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山东军大营发起了亡命冲锋!马蹄声如同雷鸣,骤然炸响在寂静的原野上!
冲在最前面的骑兵,试图用携带的沙袋和木板快速填平一段壕沟,为后续部队打开通道。
然而,就在他们接近壕沟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咻——啪!”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猛地射上夜空,炸开一团微弱的火光!
这是山东军暗哨发出的警报!
紧接着,仿佛地底冒出来一般,山东军的营垒瞬间“活”了过来!
“敌袭!准备迎战!”
警钟声、梆子声、军官的怒吼声刹那间响成一片!望楼和箭塔上火光骤亮,弓弩手和火铳兵的身影出现在护墙之后!
“轰!轰!轰!”
预先设定好射击诸元的火炮发出了怒吼!炽热的炮弹划过夜空,带着死亡的气息,砸向正在冲锋的高杰军骑兵队伍!
炮弹落点极为刁钻,并非盲目覆盖,而是重点打击试图填埋壕沟的区域和冲锋队伍的锋头。一时间,人仰马翻,血肉横飞!惨叫声、战马的悲鸣声瞬间压过了冲锋的呐喊!
高杰眼睁睁看着冲在最前面的数十骑连人带马被炮火吞噬,心都在滴血!他知道,完犊子了!山东军早有防备!
“不要停!冲过去!冲过去就是胜利!”高杰双目赤红,声嘶力竭地大吼,试图稳住阵脚。他挥舞着长枪,亲自带领后续骑兵,不顾一切地向前猛冲。
箭矢和铅弹如同瓢泼大雨般从护墙后倾泻而下,不断有士兵中箭落马,或被火铳击中,倒在冲锋的路上。但高杰军的这些老营兵确实悍勇,在如此猛烈的打击下,竟然还有部分骑兵冲过了炮火覆盖区,逼近了壕沟!
他们奋力将沙袋扔进壕沟,试图填出一条路来。更有悍卒直接纵马跳入壕沟,想凭借马速硬冲过去,结果连人带马被深沟和底部的尖桩吞噬。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残酷的白热化阶段。
高杰的孤注一掷,撞上了山东军严阵以待、配置完善的铁壁防御。
夜色被火光、硝烟和飞溅的鲜血染成了诡异的暗红色。扬州城东门外这片原本寂静的原野,此刻化作了吞噬生命的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