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二月二,龙抬头。
冰封的淇水河开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河岸边的泥土变得松软湿润。黑山堡内外,严冬的沉寂被一种充满活力的喧嚣取代。
堡墙加固工程已经全面铺开。数以百计的匠户、劳役在宋应明的指挥下,利用初春尚且干爽的天气,将一袋袋水泥粉末与沙石、水按比例混合,用特制的木制模具,对城墙受损最严重的段落进行“包砖灌浆”式的加固。灰黑色的水泥砂浆被仔细地填充进砖石缝隙,覆盖在墙体表面,待其干固后,墙体不仅变得更加坚固,外观也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整体感。负责监工的王五看着那以肉眼可见速度变得厚实、平整的城墙,心中底气足了不少。
校场上,新训营的三千士卒已经完成了基础队列和兵器操练,开始进行更复杂的阵型转换和战术配合演练。虽然动作仍显生涩,但精神面貌已与月前不可同日而语。按照“军屯合一”的方略,他们每日下午便奔赴划定的屯垦区。田野间,无数人影在翻耕土地,整理田垄,引水灌溉。新打造的铁犁划开解冻的土地,散发出泥土的腥香。韩承与张慎言几乎整日奔波于各处田庄、水利工地,协调种子、农具的分配,解决屯垦中出现的各种纠纷,推行《磁州新例》下的田亩政策。
匠作区的炉火日夜不熄。燧发枪的月产量终于突破了二百支大关,开始成建制地装备陈默的左军营。陈默脸上那道伤疤似乎也因部队实力的提升而显得不那么狰狞了,他亲自督率左军营演练依托燧发枪轮射的防御与进攻战术,对火力衔接、步骑协同的要求近乎苛刻。张继孟的火药作坊则在颗粒化火药稳定产出的基础上,开始小批量试制用于爆破城墙、工事的“破城药包”,并改进了信号火箭的可靠性与射高。
一切看似都在朝着积极的方向发展。然而,总兵府内,林天的眉头却并未完全舒展。他面前摊开着周青送来的最新情报汇总。
“李自成在襄阳,已定下先取关中,再图京师之策。”周青指着地图,“其麾下大将刘芳亮率偏师已出武关,兵锋直指潼关。主力则由李自成亲自统领,不日即将西进。看来,他是想效仿当年秦据关中、以成帝业之路。”
“关中……”林天目光凝重。一旦李自成拿下陕西,便拥有了稳固的战略后方和优质兵源地,届时挟秦陇之众东向,大势更难遏制。而磁州镇所在的豫北,正处于其东出中原的侧翼,压力只会更大。
“朝廷有何反应?”林天问。
周青脸上露出一丝讥讽:“朝廷?陛下闻讯,急令陕西总督孙传庭出关迎战,又催督师丁启睿、保督杨文岳等合剿。然诸部或逡巡不前,或兵微将寡,粮饷更是无着。朝中依旧争吵不休,有言应集中兵力先灭闯献者,有言当谨守关隘待其自毙者,更有甚者,竟还有人提议招抚!首辅周延儒似乎有意让主公您……‘伺机侧击’闯军,却依旧是空口白牙,半分实惠也无。”
“伺机侧击?”林天冷笑,“是想让我与闯军拼个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利吧。”他沉吟片刻,“北虏方面呢?”
“去岁入塞虏酋多尔衮、岳托等已率主力返回沈阳。然据辽东细作传回消息,虏廷正在大规模集结兵力,整顿器械,似有再次大举入犯之意。时间……可能在今秋。”
内忧外患,接踵而至。林天感到肩上的压力陡然增加。磁州镇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稍有不慎便是覆灭之局。
“我们时间不多了。”林天沉声道,“必须在李自成彻底拿下关中、北虏再次大举入寇之前,让磁州镇变得更加强大,至少……要能独立应对其中一方的全力攻击。”
他看向韩承与张慎言:“春耕乃第一要务,必须确保顺利进行,秋粮能否丰收,关乎我等生死存亡!《磁州新例》推行需加快,但要稳,不能激起民变。清丈田亩、整顿吏治,触及士绅利益,需刚柔并济,必要时可杀一儆百!”
“属下明白!”韩承与张慎言肃然应命。
“王五、陈默。”
“末将在!”
“全军战备等级提升!前军营、左军营加紧操练,尤其是火器运用与野战防御。右军营田见秀部,也要加强督导,其驻防区域,乃闯军北上要冲,绝不容有失!新训营加快训练进度,争取夏收前形成基本战力。”
“遵命!”
“周青。”
“属下在!”
“加派细作,严密监视潼关战事进展,以及……朝廷对孙传庭部的支援情况。同时,北虏动向亦不能放松。我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
“是!”
一道道命令发出,整个磁州镇的运转节奏再次加快。一种大战将至的紧迫感,弥漫在军营、工坊和田野之间。
……
与此同时,北京紫禁城。
崇祯皇帝朱由检在得知李自成确已西向攻关中的消息后,忧心如焚。他深知关中地位之重,一旦失守,北京将直接暴露在流寇兵锋之下。他连续召见阁臣、兵部官员,催促孙传庭尽快出战,并勒令户部、兵部想尽一切办法筹措粮饷支援。
然而,国库早已空空如也。加征的“辽饷”、“剿饷”、“练饷”早已使天下沸腾,民怨载道,再也榨不出多少油水。朝堂之上,官员们依旧互相攻讦,推诿责任。有人弹劾周延儒徇私舞弊,有人指责兵部尚书冯元飙调度无方,更有人将矛头指向远在磁州的林天,称其坐拥重兵,却逡巡不前,有养寇自重之嫌。
崇祯被这些奏章吵得头晕脑胀,心中对武将的猜忌与对文官的无能感到双重绝望。他最终下了一道严旨,斥责孙传庭畏敌不前,令其即刻出关,与流寇决战!至于粮饷……“着该督自行设法,朝廷暂无余力拨付。”
又是一道催命符般的旨意。
……
潼关之外,风雪弥漫。
陕西总督孙传庭接到这道措辞严厉的旨意,仰天长叹。他深知部下将士缺饷少粮,衣甲单薄,士气低落,而李自成势大,以逸待劳。此时出关,凶多吉少。然君命难违,他只能尽起麾下疲惫之师,抱着必死之心,东出潼关,踏上了与李自成主力的决战之路。
消息传至黑山堡,林天沉默良久。他知道,孙传庭此去,势必会如历史中那般将败退收场。这位明末最后一位能打的统帅若败亡,朝廷在北方将再无可用之兵,李自成通往北京的道路将一片坦途。
“传令下去,”林天对王五等人道,“全军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多储粮秣,加固城防,哨探放出百里之外。我们要做好……独自面对狂风暴雨的准备了。”
春雷隐隐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崇祯十六年的天下大局,正以一种无可挽回的趋势,向着深渊滑落。偏居一隅的磁州镇,能否在这即将到来的巨变中生存下来,甚至抓住那一线生机,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