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乐文小说!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咸阳宫发出的决断,其速度与果决,远远超出了李斯,乃至天下许多观望者的预料。就在那场突如其来的、震动朝野的胶东郡叛乱消息传至咸阳后,尚不足半月,一道措辞严厉、意志坚决、如同雷霆般的诏书,便已加盖皇帝玺印,由信使快马加鞭,通过四通八达的驰道与驿站系统,迅速传遍了帝国的每一个郡县,自然也传到了李斯隐居的乡野。

当郡府的信使再次风尘仆仆地赶来,恭敬地将那份抄录在细密绢帛上的诏书呈送到李斯手中时,这位早已看惯风云、心如止水的前丞相,伸出的手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绢帛,目光凝重地逐字阅读。

诏书的文辞慷慨激昂,充满了帝国法度特有的严正与力量。它痛斥叛乱者“忘恩负义,背弃国恩,祸乱社稷,荼毒生灵”,申明皇帝“承天之命,统御万方,肩负祖宗之重托,岂容宵小之徒跳梁跋扈,动摇国本”,最后,诏书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了那个石破天惊的决定——“朕将亲率六师,躬行天罚,以靖地方,以安万民!”

“帝御驾亲征平乱……”李斯放下诏书,低声重复着这六个字,仿佛每个字都有千钧之重。他缓缓踱步至院中,秋日的天空高远而清澈,呈现出一种近乎冷酷的湛蓝色,几缕薄云如同凝固的烟尘,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凋零前的肃杀气息,这景象恰如他此刻翻江倒海般的心境。

一方面,一股难以抑制的、近乎本能的欣慰与激赏之情,从他心底深处涌起。扶苏,这位他亲眼看着从一个略显文弱、怀抱仁政理想的少年,一步步成长为执掌帝国的年轻君主,在此帝国面临严峻挑战、人心惶惶的危急关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怯懦与犹豫,更没有像某些优柔寡断的君主那样,躲在深宫之中,将平乱重任完全委于将领。他选择了最为刚猛、也最具风险的道路——御驾亲征!这意味着他将以天子之尊,亲临险地,将自己的安危与帝国的命运彻底捆绑在一起。这无疑向天下臣民、向那些蠢蠢欲动的潜在反对者,昭示了帝国中枢平定叛乱的钢铁意志与无上决心!这需要何等的勇气、魄力与担当!这证明,扶苏并非只有仁厚宽和的一面,在他温文尔雅的外表下,同样流淌着其父始皇帝那种“履至尊而制六合”的雄主血脉,在关键时刻,他能爆发出足以震慑寰宇的刚毅与决断!这让他看到了帝国未来的希望,一种超越守成、迈向更强盛的希望。

然而,这丝欣慰如同投入冰湖的火星,瞬间便被一股更庞大、更冰冷、几乎令他窒息的深沉忧虑与恐惧所吞没。御驾亲征,这四字背后,是尸山血海,是刀剑无眼!战场非是咸阳宫那秩序井然的朝堂,那里没有法度的绝对庇护,只有最原始的杀戮与混乱。流矢、陷阱、敌军突袭、甚至内部可能的暗算……万一,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不测,那支淬毒的冷箭,那次突如其来的混战,那个隐藏的刺客……李斯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扶苏不仅仅是一位皇帝,他是李斯耗尽毕生心血、甚至不惜背负骂名推行严法峻制所想要辅佐、想要塑造的“理想君主”的具象化,是他改变二世而亡那悲惨宿命的最大希望所在,更是他晚年在这乡野之间,内心深处一份难以割舍的、如同看待自家出色晚辈般的骄傲与精神寄托。他无法想象,若扶苏在那腥风血雨的战场上稍有闪失,对这个刚刚步入稳定、百废待兴的庞大帝国,将是一场何等毁灭性的灾难!那意味着朝局可能瞬间崩坏,各方势力必将再度掀起惨烈的权力争夺,六国遗族更会趁机而起,他李斯一生的抱负、一生的挣扎、乃至他最终选择急流勇退所换来的这份安宁,都将随之彻底化为泡影,帝国很可能滑向比这场叛乱更深不可测的深渊!

更何况,扶苏自幼长于深宫,虽经历过沙丘之变的惊心动魄,见识过宫廷斗争的残酷,但真正的两军对垒、尸横遍野的沙场血战,他从未亲身经历。他能适应那种时刻与死亡为邻的极端压力吗?他能有效指挥那数十万习性各异、来自天南地北的虎狼之师吗?他能在那瞬息万变、虚实莫测的战局中,做出最正确的判断吗?朝中并非没有宿将,蒙恬虽逝,但王贲等将领仍在,为何非要皇帝亲身犯此奇险?是朝中已无绝对可信、可托付大事的帅才?还是扶苏有意借此良机,彻底掌握军权,树立起无人可以挑战的绝对权威,以根除未来可能出现的藩镇割据隐患?无数的疑问、揣测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李斯的心防,让他坐卧不宁,食不知味。

他仿佛能透过这遥远的距离,清晰地“看”到那支从咸阳巍峨城门浩荡开出的东征大军。玄黑色的旗帜如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精锐的卫士甲胄鲜明,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而在这支强大军队的最核心位置,那位身着玄色戎装、肩披绣金披风的年轻皇帝,正骑在一匹神骏的战马之上,面容或许还有些稚嫩,但眼神却已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剑般坚定、锐利。他也仿佛能“听”到胶东郡那片即将成为修罗场的土地上,战鼓擂动,杀声震天,箭矢如蝗,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而皇帝的身影,恰恰就处于这死亡风暴的最中心,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接下来的日子,对李斯而言,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缓慢而痛苦的煎熬。他几乎完全中止了《忆往录》的撰写,那些沉淀了毕生智慧的笔墨,此刻在关乎帝国命运的巨大悬念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也无心再去过问筒车最后的调试细节,或是乡学里孩童们朗朗的读书声。他动用了自己归隐后极少动用的、那些早已埋藏极深的信息渠道(一些对他仍怀有旧日情谊、或受过他恩惠的、散布在军政系统中的故旧),如同一个最焦灼的守望者,日夜不停地收集、分析着从东方传来的任何一丝消息。

皇帝銮驾行至何处了?是顺利抵达,还是途中遭遇阻滞?叛军有何最新反应?是负隅顽抗,还是已有分化瓦解的迹象?两军可已发生前哨接触或大规模交战?战况如何?最重要的是——皇帝陛下龙体是否安泰?营中可有异常动静?每一个经由不同渠道、真伪难辨的消息传来,都会让李斯的心骤然提起,他像最精密的仪器般,仔细剖析着字里行间可能隐藏的信息,试图从中拼凑出前线真实的图景。

他听闻扶苏一路行军,对百姓秋毫无犯,军纪极其严明,并沿途不断派遣使者安抚地方,宣示朝廷德意,巧妙地分化瓦解叛军阵营中那些被裹挟或意志不坚者;他听闻大军进展颇为顺利,叛军闻御驾亲征之风而丧胆,部分乌合之众已开始溃散;但他也听闻,皇帝在军中并非一味居于重重保护之下,而是时常轻车简从,巡视营垒,亲自慰问有功将士,甚至曾不顾劝阻,亲临前线高地观察敌情地势……

这些消息,时而像温暖的泉水,稍稍缓解他紧绷的神经,让他为扶苏展现出的成熟与胆略感到一丝宽慰;时而又像冰冷的针尖,刺得他心惊肉跳,为那“亲临前线”四字背后蕴含的无限风险而提心吊胆。他常常在夜深人静之时,屏退左右,独自一人伫立在庭院之中,面向东方那片被黑夜笼罩的、遥远而未知的战场方向,久久凝望。夜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他没有焚香祷告,也没有喃喃自语,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意念,跨越千山万水,传递到那位年轻皇帝的身边,化作无形的护盾。这种牵挂,早已超越了简单的臣子对君主的忠诚,更融入了师长对得意门生的期许与担忧,长辈对寄予厚望的晚辈的深切关怀,乃至一种超越了血缘的、复杂而深沉的情感羁绊。

“帝御驾亲征平乱”,这短短六个字,如同一根无比坚韧的丝线,将帝国的国运、年轻皇帝扶苏个人的生死安危,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悬于未卜的战场之上。而对于选择归隐、意图超然物外的李斯而言,这根丝线的另一端,也牢牢地系在了他本已平静的心湖深处。他不再是那个可以真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舍翁,他的神思,他的牵挂,他晚年的安宁,都已被迫随着那支承载着帝国希望的东征大军,一起奔赴了千里之外那片杀机四伏、决定着大秦未来命运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