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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派出的太医一路风尘仆仆,不敢有片刻停歇,马蹄踏碎北疆的寒霜,车轮碾过荒原的砂石。然而,当那面熟悉的、绣着“蒙”字的帅旗终于映入眼帘,当他们被满面悲戚的亲兵引入那座肃穆而压抑的大帐时,一切已是回天乏术。

药石的气味混合着帐内炭火的暖意,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的生命流逝的寒意。曾经声如洪钟、能令三军肃立的蒙恬大将军,此刻正静静地躺在简陋的军榻上。曾经如山岳般挺拔魁伟的身躯,如今已被缠绵的病榻和无情的时间共同消磨得异常消瘦,厚厚的裘毯覆盖其身,却掩不住那份嶙峋与脆弱。他双目深陷,紧紧闭着,呼吸轻浅得几乎难以察觉,唯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之火尚未完全熄灭。那张饱经风霜、刻满边关岁月痕迹的脸上,往日的锐利与威严已然褪去,只余下濒死的灰败与平静。然而,在他那两道浓密眉宇之间,那道因常年凝思、蹙眉而烙下的深刻皱纹,却依旧如刀劈斧凿般清晰,无声地诉说着主人一生的重担、决断与无尽沧桑。

帐内静得可怕,唯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几位跟随蒙恬多年的老部将铠甲未解,红着眼圈,屏息侍立在侧,目光须臾不离榻上之人。就在这时,蒙恬干裂起皮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几下,一串模糊不清的音节,如同游丝般,从他喉间断断续续地逸出:

“频阳……桑梓……祖坟……”

声音微弱,却清晰得如同冰锥,刺入每个人的耳中,带来一阵心酸的战栗。这些词语,不再是运筹帷幄的军令,不再是激励士气的豪言,而是生命尽头最本真、最朴素的渴望。频阳,关中那片黄土地,是蒙氏一族的根。那里有他年少时纵马驰骋的原野,有他诵读兵书、演练枪棒的祖宅庭院,有严父慈母谆谆教诲的音容,更有那供奉着列祖列宗、他魂牵梦萦渴望归葬的坟茔。他的一生,自少年从军起,便与故乡渐行渐远。北逐匈奴七百里,使得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督建万里长城,筋骨血肉融入那蜿蜒的雄关;十余载坐镇北疆,风霜雪雨刻上他的容颜。他用自己的脊梁,为帝国撑起了北方的天空,却也将自己活成了一个远离故土的永久游子。如今,当一切功业、责任、荣耀都将随风而散时,灵魂唯一的方向,便是归去。

听着老将军这梦呓般的乡音,侍立一旁的将领们再也忍不住,纷纷别过脸去,或用粗糙的手掌狠狠抹去夺眶而出的热泪。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位威震塞外的统帅,内心有着怎样深沉厚重的情感。他与士卒同灶而食,共饮一瓢水;他体恤兵卒疾苦,爱兵如子;他将一生忠忱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大秦和陛下。可直到这最后时刻,当所有外在的光环剥落,他才显露出最柔软的内核——一个只想回家的老人。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往咸阳。丞相李斯闻讯,屏退左右,独自在值房中默然伫立了许久。窗外是咸阳一如既往的喧嚣,而他的心头却笼罩着一层复杂的阴云。他与蒙恬,相识于微时,相伴于帝国崛起的峥嵘岁月。他们是朝堂上默契的辅弼,始皇帝驾崩后,更是共同托起幼主、稳定江山社稷的支柱,一内一外,堪称帝国双璧。然而,权力场中,又何尝没有过彼此提防与制衡的瞬间?可在此刻,所有这些算计与权衡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心中涌起的,是一种兔死狐悲的苍凉,更是一种超越政见的深切理解和共鸣。他太明白蒙恬这份“思故乡”背后是何等的苍凉与疲惫。位极人臣如何?战功彪炳又如何?生命的终点,所求的,不过是回到最初的起点,求得一个魂归故里的安宁。李斯长叹一声,当即铺开绢帛,奋笔疾书,向皇帝恳切陈情,细数蒙恬安定北疆、拱卫社稷的不世功勋,恳请陛下天恩,准允其遗骸归葬故里频阳,以慰忠魂。

年轻的皇帝在咸阳宫中接到李斯的奏章,细细阅罢,亦是心潮起伏,唏嘘不已。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蒙恬风尘仆仆自边关归来述职时,那虽然疲惫却依旧坚毅如铁的身影;耳畔似乎又响起了这位老臣对自己殷殷的教诲与叮嘱,言辞恳切,忠心可鉴。正是这位老将,十数年如一日,为他、为父皇、为整个大秦帝国,牢牢守护着北疆的安宁,拒虎狼于国门之外。如今,英雄末路,其最后的愿望,竟是如此简单,又如此沉重。皇帝没有片刻犹豫,即刻用朱笔郑重批下一个“准”字,并下达诏命:待蒙恬大将军薨逝后,以其国葬规格,派遣精锐卫队,一路护送灵柩回归频阳故里,同时敕令频阳地方官员,择吉地,为其修建与其功绩相称的宏伟墓冢,永世纪念。

然而,咸阳的恩旨与故乡的召唤,终究未能快过死神的脚步。在一个北风卷地、呼啸声如同万千冤魂哭泣的夜晚,蒙恬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弥留之际,他似乎凝聚了残存的所有精神,出现短暂的回光返照。他那双原本浑浊无神的眼睛,忽然睁开,恢复了一丝清明。目光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扫过榻前那些跪倒一片、泣不成声的忠诚部将,每一张悲痛的面孔都似乎印入他最后的意识。最终,他的目光越过众人,定定地望向南方——那是国都咸阳的方向,更是故乡频阳的方向。他用尽胸腔中最后一丝气力,嘴唇艰难地开合,吐出了一句相对完整,却依旧微弱得需要人侧耳倾听的话:

“臣……蒙恬……不能再为陛下……守边了……愿归……频阳……”

话音袅袅,随风而散。那双曾洞察战场风云、令敌人胆寒的眼睛,终于缓缓闭上,再无睁开。帐内,压抑的悲声瞬间化作一片震天的恸哭。北疆晦暗的夜空下,这颗支撑帝国北天门的巍巍将星,黯然陨落。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呜咽的风声,在为这位逝去的英雄奏响最后的哀歌。

“老将弥留思故乡”,蒙恬这最后的遗愿,为他金戈铁马、功勋盖世的一生,添上了最为悲怆也最为温情的一笔。他不仅是帝国的支柱、北方的长城,更是一个有血有肉、眷恋根脉的凡人。他的逝去,宣告了一个强盛时代的渐行渐远,也给蒸蒸日上的大秦帝国,留下了一个难以填补的巨大真空和深彻骨髓的哀恸。咸阳宫中,皇帝为之悲痛,下诏辍朝三日,举国哀悼。而丞相李斯,独自立于府邸的高窗之前,遥望着北方那片因将星陨落而显得格外阴沉的天际,心中翻涌的,既有对故友凋零的无尽追忆与伤感,更有对帝国未来边防大局的深深隐忧。一代名将,终究魂归故里,得以长眠于他梦萦魂牵的桑梓之地。然而,他曾经以生命守护的这片广袤而苍凉的北疆大地,在失去了它的守护神后,又将迎来怎样不可预知的明天?寒风依旧凛冽,答案,隐匿在历史的沉沉雾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