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皇帝“非贵胄取才德”的想法,经由丞相李斯之口,以一种委婉而坚定、仿佛不经意间流露却又不容置疑的方式,逐渐在帝国权力的最高层悄然传开。这一迥异于旧例的新标准,如同一块千斤巨石投入看似平静无波的深潭,在咸阳宫阙之间、在权贵云集的圈子里,激起了层层暗涌与窃窃私议。许多原本摩拳擦掌、志在必得的功勋世家和皇亲国戚,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顿感前所未有的失望与隐隐的不安。他们世代经营的联姻网络、凭借军功爵位获取特权的传统,似乎在这一新规下受到了挑战。然而,端坐于咸阳宫深处的皇帝意志坚决,毫无转圜余地,更有深得倚重的李斯鼎力支持,缜密布局。几丝微弱而试探性的反对声音,尚未形成气候,便被这君臣二人的默契与决心悄然化解于无形。于是,一场旨在为帝国遴选一位“才德”足以母仪天下,而非仅仅“贵胄”出身的秘密行动,在庞大的帝国疆域内,低调却高效地铺展开来。
这场关乎国本的秘密遴选,主要由丞相李斯在幕后统筹全局,皇帝最为信赖的少数几名心腹郎官和口风极严、行事老练的宦官参与具体事务。他们心领神会,刻意避开了那些门庭若市、声势显赫的大家族府邸,而是将敏锐的目光,投向了更为广阔、也更不易引人注目的层面:
其一,是深耕于官学系统之中的才女。李斯以丞相府的名义,向各郡县官学下达了密令,要求学官们留意并秘密推荐那些品学兼优、性情贤淑、且出身清白(绝非罪臣之后,家族三代之内无重大劣迹)的适龄淑女。这些女子自幼浸润于官学体系,深受《大秦蒙养》等官方典籍思想的熏陶,对帝国律法、秩序有着天然的认同与理解,大多知书达理,言行合乎规范,正符合“才德”的首要标准。更重要的是,她们的家族背景往往不算显赫,多是兢兢业业的低级官吏、忠诚勇毅的军中基层军官,或是地方上颇有清誉的小康书香门第。选择这样的家庭,既能确保皇后具备良好的教养,又可最大程度地避免未来外戚势力坐大、尾大不掉的隐患。
其二,是细致考察地方上素有贤名的女子。皇帝派遣了数路精干可靠的使者,以巡查民情、观风问俗为公开名义,暗中却肩负着特殊的使命:探访各地那些真正因孝悌、仁爱、聪慧或特殊善行而口碑载道的民间女子。此举范围广大,无异于大海捞针,但皇帝和李斯都坚信,广袤的民间亦藏有未经雕琢的璞玉,未必没有品行高洁、见识过人的贤德之人,她们的质朴与智慧,或能对深宫生活带来一股清新之风。
其三,是审慎参考太后及部分德高望重老臣的推荐。尽管确立了“非贵胄”的核心原则,但于礼法,太后的意见至关重要;于情谊,一些如北疆大将蒙恬般谨慎持重的老臣(即便远在边塞,也收到了皇帝咨询的密信)的见解亦需尊重。他们的推荐人选,会被同样纳入广泛的考察范围,但考察的重心,将毫不偏移地放在其个人真实的才德品行之上,而非其背后所代表的家族势力。
整个遴选过程极其严格和隐秘,如同精心编织的一张无形之网。所有被初步圈定的女子,其家世背景的每一处细节、成长经历的点点滴滴、平日里的言行举止、学识修养的深浅,乃至其直系亲属、近亲的为人和口碑,都会被郎官和暗探以各种方式反复核实、交叉验证、谨慎评估。皇帝本人甚至会在李斯的安排下,借祭祀、巡游或其他名目,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于楼阁高处或车驾之中,远远观察某些重点人选的仪态风姿,以期获得最直观的印象。
经过数月的层层筛选与秘密考察,去伪存真,优中选优,一份仅包含五六名最终候选人的缜密档案,被李斯郑重地呈送到了皇帝的案前。这些女子,果然无一出自顶级的勋贵豪门。她们中有的是郡学博士之女,精通诗书,性情温婉沉静;有的是边郡郡尉之妹,虽生长于将门,却不仅熟读律法兵书,行事更显果决而不失仁厚之心;还有一位,甚至只是关中地区一位政声清廉的县令之女,但其至孝的品行和处事的聪慧明理,却在当地士民中广为传颂。
皇帝在摇曳的灯烛下,仔细翻阅着每一份详尽的卷册。里面不仅记录着这些女子平日的言行轶事、偶尔所作的诗文(如果有),更有考察者对其性情、见识乃至待人接物细节的评语。他看得很慢,很认真,目光掠过一行行墨字,时而沉吟不语,若有所思,时而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份关于那位边郡郡尉之妹的档案上,久久未曾移开。此女名叫王瑕,年方十六,其兄长王离(并非名将王翦的直系后人,乃族中旁支子弟)在北地郡任郡尉,官职虽不高,但素以勇猛善战和廉洁自律着称。档案中详述,王瑕自幼父母早逝,随兄长在边郡之地长大,不仅未曾荒废诗书,反而因身处边塞,对士卒艰辛、边民疾苦有更切身的了解,性格养成坚毅开朗,处事颇有见地。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曾在其兄军务繁忙时,主动协助打理军眷事务,安抚眷属,分配物资,竟处理得井井有条,深得人心。考察者的最终评语写道:“此女外柔内刚,识大体,有主见,非困于深闺、只知女红的寻常女子可比。”
皇帝将这份档案反复看了数遍,指节轻轻敲击着案几,随后又召来李斯细问,也征询了太后的意见。李斯分析道,此女出身将门旁支,家族与顶级权贵无涉,背景干净简单,个人才德尤为突出,且生长于边郡,耳濡目染,或许比他人更能体察陛下巩固边疆、安抚四境的苦心,确是合适的人选。太后在仔细看过呈上的画像(画师奉命力求写实),并听闻其事迹后,亦觉得此女眉宇间有股英气,行事大方,表示认可。
良久,皇帝深邃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决断,他抬起手,指尖沉稳而有力地轻轻点在那份写有“王瑕”二名的绢帛上,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
“便是她了。”
“非贵胄取才德”的原则,在这一刻,通过一位并非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的女子,得到了彻底而完美的贯彻。一位以其个人卓然才德、独特边地经历和坚毅明理性格打动皇帝的年轻女子,被最终选定为大秦帝国的皇后。当这一消息最终被有限地披露出去,虽然不可避免地让一些世代簪缨的世家大族感到失落与错愕,但也同时在更多中下层官员、士人乃至民间赢得了由衷的赞叹。皇帝不以门第取人,唯重才德本身的举动,被视为其超越世俗成见、睿智开明的又一显着体现,也为这场即将举行的、万众瞩目的帝国大婚,增添了一抹迥异于流俗的清新而引人深思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