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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将“兴教育,统一思想”的宏图落到实处,李斯以近乎偏执的严谨,将极大的精力投入到一项看似基础、却关乎帝国未来的奠基性工作中——他亲自挂帅,主导编撰一套全新的启蒙典籍。他深知,童蒙时期是塑造人一生世界观、价值观的黄金阶段,那些最初映入眼帘的文字、最先叩击心扉的故事,往往会在纯净的心田里埋下最深沉的种子,影响其一生轨迹。因此,编撰一套能够准确传递官方意志、塑造合格帝国顺民的启蒙教材,其战略意义,在李斯心中,丝毫不亚于制定一部完备严明的法典。这不仅是教化,更是思想疆域的开拓与巩固,是一场无声却至关重要的战争。

李斯对这套启蒙典籍的编撰,提出了极其明确、不容丝毫偏离的纲领。他亲自遴选了一批文采出众、立场坚定、绝对“可靠”的博士官与资深文法吏,在丞相府内专门辟出一处静室,设立了临时的“编撰馆”。他自任总纂官,并非虚职,而是真正深入其间:定期召见编撰官,听取详尽进展;所有初稿必须呈送其案头,由他逐字审阅;遇到核心篇章、关键表述,他甚至会屏退左右,亲自动笔删改斟酌,务求字字精准,完全符合其意图。整个编撰馆,都笼罩在他那种一丝不苟、务求完美的严谨氛围之下。

他对编撰工作下达的指令,具体而微,贯穿始终:

第一,内容的政治正确性至高无上,此为铁律。所有入选的文章、典故、诗歌、寓言,其唯一宗旨便是宣扬大秦帝国的天命所归、郡县制的无可比拟、法家治国理念的绝对正确,以及“忠君、守法、勇公战、怯私斗”的核心价值观。编撰馆内设“检视”一职,专门负责排查任何可能隐含“不谐之音”的内容。凡涉及前朝(六国)风物,皆需淡化或批判;凡有暗示分封制优越性或怀旧之情的,一律剔除;对于儒家“仁政”、道家“无为”、墨家“兼爱”等诸子学说,皆视为“异端邪说”,决不允许其核心观点出现,但可择其有利于统治的只言片语,进行改造利用。在历史素材的选择上,着力突出秦自孝公用商鞅变法而国富兵强、始皇陛下扫灭六合而混一寰宇的伟大功业;对于周朝,则浓墨重彩描绘其后期礼崩乐坏、诸侯割据混战给天下苍生带来的深重苦难,以此作为反面教材,凸显始皇废分封、行郡县的英明与必然。

第二,形式的浅显易懂与趣味性,此为手段。李斯深知,再正确的道理,若枯燥乏味,令孩童望而生厌,便是失败。他严令编撰者,必须放下身段,站在蒙童的认知水平上思考。语言务求简洁明快,避免佶屈聱牙;多采用节奏鲜明、押韵上口的短句、歌谣,便于童声诵唱,记忆深刻;故事须情节生动,角色鲜明,能引人入胜。他还提出,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可考虑为关键内容配以简练图示(虽知刻印成本高昂,但仍指示可先于官学试行),以形象辅助理解,激发蒙童兴趣。他要让那些法理政论,如同春风化雨,悄无声息地浸润幼小心灵,而非强行灌输。

第三,体系的循序渐进与完整性,此为架构。李斯以政治家眼光,为这套启蒙典籍规划了长远蓝图。它不应是单一读本,而应是一个由浅入深、环环相扣的系列。起始层级,是以《仓颉篇》、《爰历篇》等原有识字课本为基础进行修订,在常用字、词、句中巧妙融入歌颂秦德、秦法、秦政的内容,使蒙童在最初识文断字时,便自然接触官方意识形态。进而,是编撰包含基本伦理规范、行为准则的初级读本,教导孝亲、尊师、守纪、勤劳等品质,但每一步都导向对帝国秩序的服从。最高层级,则是涉及帝国历史地理、政治制度基本概念的进阶读物,用蒙童能理解的方式,阐述王朝更替的“大义”、郡县制的“优越”、法治的“必要”。三者构成一个完整的思想塑造链条。

在具体编撰过程中,李斯展现了其融汇各家、为我所用的高超政治智慧。他并非一味排斥其他学派的所有概念,而是擅长“旧瓶装新酒”,进行巧妙的挪用和重构。例如,在编写关于“孝道”的章节时,他如此着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然,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何为扬名?非为乡党虚誉,乃在忠于陛下,勤于王事,恪守秦律,建功立业。是故,守律法即为孝,尽忠职便是显亲,此乃大孝至孝!” 将儒家视为根本的“孝”,巧妙地与法家核心的“忠君”、“守法”捆绑在一起,使私德完全服务于公义。

再如,对于“仁爱”这一儒家核心理念,他彻底摒弃了其“泛爱众”的平等色彩,重新赋予层级分明的内涵:“陛下圣仁,如天覆地载,故轻徭薄赋,泽被苍生,此乃至上之仁。官吏仁贤,当不阿权贵,不徇私情,秉公执法,使民无冤屈,此乃职分所载之仁。百姓仁善,则需邻里相助,守望和睦,然首要在于共遵法度,不逾规矩,此乃本分之仁。” 如此,“仁爱”被严格限定在帝国等级秩序和法律框架之内,成为一种维护统治和谐的工具,而非普世价值。

对于一些核心政治概念的阐释,李斯更是亲力亲为。在为进阶读物撰写关于郡县制与分封制比较的章节时,他写下了这样一段后来广为流传的文字:“夫天下之大,犹人身之躯。陛下,元首也,统揽全局,发号施令。郡守县令,犹四肢百骸,各司其职,血脉通畅,指令瞬达,故身强体健,行动自如。若复行分封,则如一身之内,另生多头,各怀心志,指令纷杂,血脉壅塞,轻则行动迟滞,重则瘫患痪疾,终至躯体溃烂,性命不保!是以郡县之制,乃强国安邦之本,分封之弊,实祸乱之源也。” 此等比喻,形象直观,即使稚子闻之,亦能了然于心,领悟郡县制之“必然”与“优越”。

丞相府旁的编撰馆内,常常烛火长明,直至深夜。李斯与一众编撰官围坐,时而激烈讨论,时而凝神沉思。案头简牍堆积如山,上面布满了修改的朱笔批注。他们不仅要确保每一则故事、每一句韵文都毫无偏差地传递着官方意志,还要绞尽脑汁,使其文辞优美,韵律铿锵,足以打动人心,流传久远。这是一项浩大而极其精细的工程,李斯为此投入了巨大的心血与热忱。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即将颁行于帝国各级官学、并力求推广至乡里阡陌的启蒙典籍,将是塑造下一代大秦臣民精神世界的基石。它们承载的,远不止是识文断字的功能,更是他李斯倾力构建的那个高度集权、思想统一、万世一系的帝国梦想本身。每当想象着无数稚嫩学童,在晨曦中捧着这些典籍,用清脆纯真的声音齐声诵读着歌颂统一、强调守法、效忠皇帝的文句时,李斯的嘴角便会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他仿佛看到,一个从思想根源上就坚如磐石、认同感无比强烈的大秦未来,正从这些浸润着心血的启蒙书页中,冉冉升起,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