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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高的阴影,如同一条早已潜入心底的毒蛇,平日里蛰伏在权谋与公务的层层覆盖之下,并非时刻撕咬,却总在李斯最为疲惫、心神松懈的偶尔间隙,悄然来袭。它化身为各种光怪陆离的旧日噩梦,并非粗暴地惊扰,而是如同缓慢弥漫的毒雾,渗透他的睡眠,搅得他心神不得片刻安宁。

这些噩梦,从不千篇一律,仿佛有个深谙他内心恐惧的鬼魅,精心为他编排着一出出无声的戏剧。最常上演的,便是沙丘宫变的重现。只是梦中的结局往往颠倒错乱:他精心布置的棋局在最后一步崩盘,他被赵高亲自带人擒获,镣铐加身,被押解至咸阳最喧闹的市集。周围的百姓不再是敬畏的臣民,而是充满了唾骂与讥笑的看客。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车裂之刑那撕心裂肺的痛苦从四肢百骸传来,而高台之上,赵高与秦二世胡亥正并肩而坐,带着一种混合着轻蔑与玩味的冷笑,俯视着他的惨状。那种屈辱与剧痛,如此真实,每每让他从喉头扼住的窒息感中挣扎醒来。

有时,梦境则更为诡谲阴森。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之中,脚下是虚浮的泥沼。四周影影绰绰,渐渐浮现出那些被他以各种手段——或明或暗,或依法之名,或行构陷之实——扳倒、处死的政敌身影。吕不韦依旧带着那副深不可测的神情;韩非目光如炬,仿佛要洞穿他的灵魂;即便未死的淳于越,也化作了索命的冤魂;更有那些在诸如赵衮案、以及后来清算所谓“赵高余党”中被牵连、诛杀的数以百计的官员……他们无声无息地围拢过来,穿着生前或受刑时的衣冠,面容模糊,唯有一双双眼睛空洞无物,死死地注视着他。他们伸出苍白、僵硬的手,并不呼喊,只是沉默地、执拗地想要抓住他,要将他一同拖入那冰冷彻骨、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在那片迷雾里,他常常失声,想呵斥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想逃离却迈不动双腿。

还有更离奇的梦境,他甚至会梦见自己变成了始皇帝嬴政。在梦中,他同时体验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一方面,是那种口含天宪、执掌天下生杀予夺的至高权力,挥手间山河变色;另一方面,却是晚年独居深宫、猜忌一切、无人可信的极致孤独。身边环绕的尽是赵高那样的阿谀奉承之辈,帝国的根基在看不见的地方正被蛀空,而他(作为始皇)却在求仙问药的虚妄中,感受着生命和帝国一同无可挽回地滑向崩塌的边缘。他在梦中能深切体会到始皇那权力顶峰背后,无尽的空虚与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自己毕生追逐的,最终也不过是这样一座华丽而孤寂的坟墓。

这些噩梦的来袭毫无规律可循。有时会接连数日,夜夜侵扰,让他疲惫不堪;有时又会诡异地平静一段时间,仿佛那阴影暂时放过了他。但这种平静本身也成了一种煎熬,因为他不知道下一次袭击何时会来。长期的折磨,使得李斯的睡眠质量变得极差,即便勉强入睡,也常常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紧张戒备状态,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清晨醒来,往往感觉头脑昏沉,四肢酸软,竟比连续处理一夜最繁重的政务还要疲惫不堪。他的脸色因此更加晦暗,眼袋深重,皱纹也仿佛刻得更深了些。唯有依靠烹煮得极浓的苦茶,以及数十年宦海沉浮磨砺出的强大意志力,他才能勉强洗去夜间的痕迹,在白日里维持住那种帝国左丞相应有的、精明强干、算无遗策的表象。

他从未向任何人,包括最亲近的妻儿,提及过这些噩梦的只言片语。这是独属于他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的、无法与人言说的秘密痛苦。这些来自旧日行为与抉择的噩梦,如同心灵深处一道无法愈合的暗伤,在他外在的权势达到顶峰之时,反而愈发清晰、愈发频繁地提醒着他:这条通往权力之巅的道路,是由多少阴谋、鲜血与骸骨铺就,而每一步前行,都可能在与魔鬼共舞,最终也将被这阴影所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