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宫门外与扶苏一番深谈后,李斯心中对这个年轻公子的观感,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不再仅仅将扶苏视为一个理念与皇帝相左、可能带来政治风险的储君候选人,而是看到了其身上难能可贵的品质——真诚的仁心、好学的态度,以及愿意倾听不同声音的胸怀。这在充斥着阿谀奉承与严酷算计的咸阳宫中,犹如一股清泉。
数日后,李斯以向长公子请教《尚书》中某些章句的名义(这是一个安全且恰当的理由),正式邀请扶苏至丞相府一叙。扶苏欣然应允。
在丞相府一间雅致而不过分奢华的书房内,两人隔案而坐。案上除了茶具,还摆放着几卷李斯亲自用小篆抄录的典籍,其中就包括《尚书》和《韩非子》。
谈话起初围绕着《尚书·洪范》篇中“王道平平”的含义展开。扶苏引经据典,阐述了他对“无偏无党,王道荡荡”的理解,认为为君者当公正无私,心怀宽广,使百姓各得其所。他的见解清晰而恳切,带着儒家理想的色彩。
李斯并未直接反驳,而是顺着他的思路,引入了法家的观点:“公子所言‘平平’、‘荡荡’,确是圣王气象。然则,天下之大,人心之杂,若无明确之法度、统一之标准,何以衡量偏颇?何以确保荡荡王道能施于四海?譬如我大秦,书同文,车同轨,度量衡一,此正是以明确之法,求天下之大公也。”
他将法家的“法”与儒家的“公”巧妙地联系起来,指出明确的制度是实现公平的前提。
扶苏听得入神,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他思索片刻,问道:“丞相之言,确有道理。然则,法若过于严苛,不近人情,是否亦有违‘王道’之本意?譬如商君之法,弃灰于道者黥,是否量刑过重?”
这是一个尖锐的问题,直接触及了秦法严酷的核心。
李斯微微一笑,并不回避:“公子此问,切中要害。法之轻重,需因时制宜。商君之时,秦国积弱,六国环伺,非用重典,不足以凝聚国力,富国强兵。此乃**乱世用重典**之理。然法之精神,在于‘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其目的,正是为了杜绝人情干扰,实现公子所言之‘无偏无党’。至于具体律条,后世君王,自可根据时势变化,予以调整损益,此所谓**法随时转**也。”
他既肯定了法的绝对权威和“刑无等级”的公平性,又为未来法律的改良留下了余地,暗示严苛并非永恒不变。
扶苏眼中闪过恍然与钦佩之色。他发现李斯并非如一些儒生所抨击的那般,是只知严刑峻法的酷吏,其思想深处,有着对治国之道的深刻理解和灵活变通的智慧。这种将儒法思想融会贯通的探讨,远比单纯背诵经典或固执己见更有收获。
两人又从法制谈到民生,从郡县制谈到与民休息的可能性。李斯并未一味说教,更多的是引导扶苏自己思考,通过设问和案例分析,让他理解帝国治理的复杂性与权衡之道。他会有意无意地提及一些地方郡守妥善处理政事、既维护法纪又体恤民情的实例,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扶苏。
谈话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气氛始终融洽而富有成效。扶苏离去时,脸上带着豁然开朗的喜悦和深深的敬意。他感到这次交谈收获极大,不仅深化了对典籍的理解,更开阔了政治视野。
送走扶苏后,李斯独自在书房中沉吟。与扶苏论政,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智力上的愉悦与期待。这个年轻人,有仁心,有学识,且愿意学习思考,若能加以正确引导,假以时日,或能成为一个兼具仁德与智慧的明君。一丝不易察觉的、关乎帝国未来的希望,在他心中悄然萌生。他决定,在可能的范围内,给予这位长公子更多的关注与引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