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国寺,八角琉璃塔下,老方丈迈成和尚突然漏了一手真言宗秘咒绝学,一声“唵”字出口,声震佛塔,震得琉璃瓦片都要碎裂,澄言从塔中一跃而下,半空中念动真言,以“哄”字尾音节相抗。
两人的真言咒在半空相遇,功法同源同种,一时间相持不下,迈成和尚毕竟功力深厚,缓缓收功,澄言也慢慢从空中飘落,往后退了三步,双手合十,行大礼参拜。
澄言心中惊讶无以复加,青龙寺真言宗在会昌法难之时受创巨大,门内在大唐各道的下院几乎全数被毁,此前汴梁城外青木寺也是荒废了几十年的模样,没想到大相国寺里居然有高僧身怀真言宗绝技。
迈成和尚倒是哈哈大笑道:“好,好,好,真言宗后继有人,年纪轻轻胎藏境圆满,可喜可贺。老衲欣慰的很。”
澄言满心嘀咕,脸上又不敢流露出来,继而行礼道:“不知大师法号,小僧不敢冒认。”
迈成和尚笑道:“你说你是惠果阿阇梨的三传弟子,乃是义字辈哪位师叔的徒孙?”
听着门里的切口都对,澄言不敢怠慢,弓着的身子就没支起来,道:“小僧乃是师祖义澄座下,妙澄师父的关门弟子。”
迈成和尚略一思索点点头道:“这么说义澄师叔的衣钵最后还是传给了你。难怪小小年纪已经胎藏界圆满。”
按照青龙寺传通字的规矩,惠果大师身怀胎藏界和金刚界两门绝学,合称“金胎不二”。
只是他的弟子当中有贤有愚,惠果便定下规矩,第二辈弟子如果中如有通晓两部传法的弟子,可以用通字“惠”字。只通了一部传法的,授予“义”字,而后根据各自法名,最后一个字作为衣钵嫡传标志。
想来澄言的师父妙澄和尚并没有得到义澄和尚的衣钵嫡传,反而是徒孙澄言异军突起,领悟了胎藏界真谛,被一众师伯师叔认可,授予了“澄”字作为通字。
见迈成和尚对青龙寺真言宗门内规矩知道的如此详尽,澄言再无迟疑料定眼前之人必定是门内长辈,执礼越发恭谨。
迈成和尚又缓缓说道:“老衲迈成。五十年前,河南道正值朱温与秦宗权交锋,老衲家中世居汝南,老衲当时十五岁,乱军抢掠,我便被秦宗权部抓了壮丁,一路挟裹到了汴州,后秦宗权战败,乱军溃散,老衲被青木寺义卖和尚收留,成了他的弟子。算来应该是你的师叔一辈。”
澄言恍然大悟,再次行礼道:“如是说来,您是义卖师叔祖的传人,澄言见过师叔。”
石重裔等人也匆匆赶下了楼,听明白了前因后果,青竹想了想,道:“不对啊,您这个迈成的‘迈’不是青木寺那个主持的字号吧。”
迈成和尚呵呵一笑,道:“当年冯相国重修大相国寺时,安排老衲做方丈,他说改成迈步的迈,显得大气,别让人觉得大相国寺太市侩,太俗气。”
青竹心中腹诽道:作为整个汴梁甚至整个天下最大的卖场,您这大相国寺还不够世俗呢。
不过也好,既然澄言算是迈成的师侄,做买卖要赊货的事情就不用青竹再往里面掺和了,他们爷俩自行商量也就罢了。
既然迈成方丈已经露面,老和尚邀请众人一同前往主殿叙话。
有了大相国寺的当家人在,澄言和尚的诉求当然是得到了满足,虽然大相国寺打着禅宗的名头,毕竟迈成方丈出身真言宗,对于自家宗门的衰落还是心中不忍,征得青竹同意之后,迈成和尚让澄言修书一封,请青龙寺派人过来接货。
此时汴梁城去长安也只有陆路,来回费时费力,澄言要作为联络人留置在汴梁。
上清派到底是两浙大派,底蕴深厚,云婵道姑在司裴赫的带领之下看了看大相国寺一十三座大仓,选定了要贩运回两浙的货品,两位姑娘年纪相仿,又都是蕙质兰心,相交甚欢。
忙到傍晚,一南一北两路人马的货品都选定了,迈成吩咐拟好了文书,两边分别画押。见青竹也和达海切磋完了拳脚,迈成让青竹也在文书上画押,倒是弄的青竹一头雾水。
司裴赫凑了过来小意扯扯他的衣角,冰蓝色的大眼睛冲他眨巴了一下,青竹不解其意,但是从善如流,大笔一挥,署上了自己的道号。
一切都料理完毕,时辰也不早了,迈成早就吩咐准备了一桌上好的素斋,青竹叫回来疯玩了一天的德鸣和赵玄郎。
大相国寺号称汴梁第一丛林,那素斋做的甚是可口,方丈宴客,后厨火工僧更是拿出了拿手的绝技,愣是把一桌素菜,做出了鸡鸭鱼肉的味道,吃的德鸣满嘴流油,吃的赵玄郎瞪大了双眼。
用罢了斋饭,天色不早,德鸣和赵玄郎毕竟年幼,吃饱喝足,疲乏劲上来,两人就这么依偎着,昏昏欲睡。青竹心想今天也忙活的差不多了,跟石重裔招呼一声,向方丈和尚告辞。
迈成方丈今日与澄言相认,师叔师侄两人正在谈论宗门内秘闻。
近年以来山河变换,迈成和尚在冯道的照拂之下未经离乱,却也不知长安情状,故而拉着澄言问东问西。
青竹和石重裔一人一个抱着俩孩子,司裴赫和云婵跟在他们身后小声的说着闺房话。
来到大相国寺门前,石重裔的马车旁,青竹说道:“有劳府尹大人了,赵玄郎家就在甜水巷,你帮忙送回去。”
石重裔点点头,轻轻把自己怀里抱着的小黑小子放进马车里。岂料青竹又道:“再顺道把德鸣送回相府,如何?”
石重裔瞅瞅他道:“你自己带回去不就完了么?还让我绕一圈。”
“我不得送小裴姑娘回家?”青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道,“这月黑风高的,小姑娘孤零零一个人回家多危险啊。你这个开封府治安那么好么?”
开封府尹石重裔大人,抬头看看一轮明月,皎皎光华高悬在空中,照的大地一片莹白,再看看大相国寺周边夜市已经纷纷支起了摊子,各种火光灯光,州桥附近亮如白昼。
石重裔指指天,又指指周边的夜市摊,佯怒道:“开封府治安如何,暂且不提。你管这叫月黑风高?”
青竹厚颜无耻的劲又犯了,道:“大街上,那是显得亮堂。小裴姑娘家万一要经过什么阴暗的小巷子呢?再说了,你带着俩孩子绕一圈,最后再送云婵师姐回景灵西宫,你在路上还能多陪师姐一会,是不是?”
“有道理!”石重裔一听正合心意,顿时爽快的答应下来,从青竹手里接过德鸣,随手往车厢里一塞,再一巴掌推开青竹,随即殷勤的招呼云婵上车。
青竹猝不及防被石重裔推开,心里暗骂:有异性没人性。刚想出言调侃,却看石重裔,假意扶云婵上车,就这么大喇喇的握住了云婵的玉手。云婵挣了一下没挣脱,也就任由他这么握着。
石重裔还不忘回头,一脸得意的冲着青竹显摆,青竹满脸不屑刚要开口,司裴赫在他胳膊上轻轻抽了一下,低声呢喃了一句:“人家的事,少多嘴。”
青竹转头看看俏生生立在自己身后的司裴赫,顿时忘了刚刚想跟石重裔说啥,冲着石重裔喊了一嗓子:“记得把德鸣送回相府啊。”随后接过司裴赫手中的包裹,两人就这么相视一笑,结伴朝着汴河大街方向走去。
此时华灯初上,街道两旁的灯笼像星星般点缀在夜幕下,映照得整个街市明亮而温馨。各色摊贩早已在街边支起了摊位,布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汴河的凉风夹带着水汽吹来,驱散了白日的暑热,给夜晚带来了几分清爽。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卖汤饼的,叫卖炊饼的,甚至还有卖蜜饯、糖果的小贩,声音混杂在一起,充满了人间烟火味。
青竹记起来司裴赫家里弟弟妹妹众多,随手买了一堆蜜饯果脯,打了个大包,又想起来不给德鸣带点好像不合适,又打包了一份小的。
司裴赫就静静站在他身旁,嘴角抿着笑,看着他笨拙又耐心的模样。路过卖胭脂水粉和首饰的摊位,青竹哪里会给女孩子买东西,看着一堆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的首饰,也不知如何挑选。
还是司裴赫扯着他赶紧离开,小贩眼看着大主顾要丢,还一个劲的说着价格还好商量,小裴姑娘回身瞪了小贩一眼,道:“哪里是江南的胭脂水粉,都是城外工坊的货。”
小贩一听知道这个外族小姑娘是行家,也不再纠缠,讪讪回了摊位。
青竹吃惊的看看着原以为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没想到骨子里还有这么泼辣的一面。看着在灯光映衬下小裴柔美的侧颜,伸手就拉住了她的柔荑,小裴姑娘倒是没有躲闪,大大方方任由青竹牵着。
青竹嘿嘿笑了两声,感觉自己的手掌微微出汗,小裴的纤纤玉手也在轻轻颤抖,想来小姑娘心里也是颇为忐忑。
两人就这么默默无语的沿着汴河大街溜达了一段,青竹刚想开口说话,司裴赫指指河对岸道:“我家在河北岸,刚刚你拽着我过州桥的时候就想跟你说。”
青竹哑然失笑道:“你也不早说,这都快到甜水巷了,那咱们往回走。”
司裴赫乖巧的点点头,冲着青竹甜甜的笑了一下,青竹顿时觉得真有心花怒放这么一回事。
又走了一段,青竹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刚刚在大相国寺,迈成方丈让他们俩签文书,为啥要我也画押?我看你给我使眼色,就没好多问。”
司裴赫忽闪着大眼睛,好奇的看着青竹,问道:“你是真不知道么?冯相爷给你这么大的权限,什么也没跟你交代?”
“交代什么呀?”青竹更是疑惑道,“最近一直在忙石重裔硬塞给我的案子,也就是今天才忙完闲下来,我还应该知道什么?”
司裴赫以手扶额道:“你天天跟相爷住在一起,也不好好请教请教。采买货物签下来的文书,相爷管这个叫合同,说是汉人的习惯。合同上有买卖双方的签押。如果有中人,就是两边说和促成买卖成交的人,也要签押。相爷定的规矩,但凡是买卖合同,中人有抽水。”
“就是说澄言和云婵师姐签的那玩意儿,我也有抽水?”意外来财,青竹也是相当欣喜,问道,“那相爷定下的抽水是多少啊?”
“要看货物种类,”司裴赫是此中行家,想了一下今天的两份合同,说道,“都是些俏货,按商行的规矩银货两讫以后,中人可以抽千五。若是滞货,最多可以百一。”
“这么多?”青竹愣了愣,回想起两份文书,一份八千多贯的总额,另一份少点六千贯,总共一万四千多贯,这得抽多少钱?青竹不由掰着手指头开始算起来。
司裴赫看着青竹傻乎乎的掰着手指头算数,伸出玉指在他脑门上使劲戳了一下,道:“哎呀,猪脑子,就这么点钱还要掰手指,总共大概有七十多贯抽水。不过澄言和尚的是先赊账的。要等他那边把银子付清,你才能拿到他那份。”
青竹一听,签俩字就能白拿七十多贯钱,顿时嘿嘿傻笑起来。见他笑的见牙不见眼,司裴赫也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挤兑他道:“没出息的样子,七十多贯钱就笑成这样。”
一阵傻笑过后,青竹揉揉发酸的脸颊,大包大揽的说道:“多谢小裴给我指了一条明路,等这笔钱到手了,你想要啥,你青竹哥哥我都包了。”
听着青竹一个劲的胡吹大气,司裴赫从他的魔掌中将手抽出,轻巧的几步跳开,然后说道:“你啊,省省吧,好好存钱,要不然怎么娶媳妇,给你生个小道士?”
青竹摸摸鼻子,想了想,道:“小裴姑娘,野心不小啊,你这是暗示我要全部上缴啊?”
司裴赫闻言又羞又恼,狠狠白了青竹一眼,啐了一口,满脸羞红,像受惊的小鹿一样,三跳两跳,往州桥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