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府的请柬用的是洒金梅纹的雅致笺纸，措辞客气，以现任齐王世子萧昱的名义，邀请“格物院沈提举”过府赏梅，言“素闻提举才识卓绝，格物致知，恰逢府中老梅竞放，特邀共赏，兼论古今奇物，以增雅兴”。
话说得漂亮，却透着一股子不合时宜的突兀。
齐王虽已“病故”，但其王府并未撤除，世子萧昱承袭了降等的爵位，是个有名无实的闲散宗室，一向低调，很少参与朝臣饮宴，更与沈逾明这种“技术官僚”毫无交集。此刻突然下帖，用意不言自明——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在梅，而在于沈逾明这个人，以及他手里正在研究的东西。
“伯爷，这宴……恐怕是鸿门宴。”雷豹沉声道。齐王一系当年谋逆案牵连甚广，虽已过去多年，余波未平，仍是敏感话题。与齐王府走得太近，绝非好事。
“鸿门宴未必，但试探是肯定的。”沈逾明将请柬放在桌上，指尖敲了敲，“我刚接了格物院的差事，齐王府就递来橄榄枝，要么是他们消息灵通得吓人，要么就是他们一直在关注我的动向，甚至可能……与西南之事有某种关联。”
“关联？”顾清辞蹙眉，“齐王旧党势力多在军中、地方，与圣火教这等西域邪教，似乎……”
“利益面前，地域和出身并非不可逾越。”沈逾明道，“齐王当年谋逆，所求无非是权力。圣火教所求，可能是‘山神之眼’蕴含的力量或知识。如果他们觉得可以互相利用呢？别忘了，黔州那位巡抚，当年可就隐隐有齐王背景。虽然陛下登基后他及时转向，但暗地里是否还有勾结，谁说得准？”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陛下设立格物院，让我研究此事，未尝没有借我之手，敲打甚至引出某些潜藏势力的意思。这请柬，或许也是陛下乐见其成的‘鱼饵’。”
“那你去还是不去？”顾清辞问。
“去，当然要去。”沈逾明微微一笑，“人家客气相邀，怎能不去？正好，我也想知道，这位齐王世子，到底想‘论’些什么‘古今奇物’。”
“我陪你。”顾清辞立刻道。
“这次不行。”沈逾明摇头，握住她的手，“请柬只请了我。齐王府情况不明，你不能涉险。放心，我带着雷豹和阿成，见机行事。何况，光天化日，在亲王府邸，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做什么。”
话虽如此，沈逾明还是做了周密准备。他让雷豹暗中调查齐王府近日有无异常访客，尤其是与西南、西域相关的。又让阿成准备了几样不起眼却实用的小玩意带在身上。
三日后，沈逾明乘坐一辆朴素的马车，带着雷豹和阿成，来到了位于京城东北角的齐王府。王府占地颇广，朱门高墙，但门庭显得有些冷清，石狮上的红漆也有些斑驳，透出几分没落王孙的寂寥。
递上请柬，门房倒是客气，很快便有管家模样的人迎出来，将沈逾明主仆引入府中。
王府内里比外面看起来要精致得多，亭台楼阁，曲径通幽，虽已入冬，仍能看出园林布置的匠心。沿着回廊走向后园，果然见到一片梅林，红梅、白梅、腊梅竞相开放，寒香袭人。梅林中设了暖阁，地龙烧得暖和，透过琉璃窗可见世子萧昱已候在那里。
萧昱年约二十五六，面容清俊，颇有书卷气，穿着家常的锦袍，外面罩着狐裘，见沈逾明进来，含笑起身相迎：“沈提举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快请坐。”
态度温文有礼，毫无宗室架子，也看不出丝毫敌意或算计。
沈逾明依礼见过，宾主落座。暖阁内除了萧昱，还有两位作陪的，一位是王府的长史，姓赵，另一位是个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髯的老者，萧昱介绍说是府上的清客，姓柳，号“梅石先生”，精于金石鉴赏。
寒暄过后，萧昱果然将话题引向了“奇物”：“听闻沈提举新任格物院提举，专司探究天下奇物异闻，实在是风雅又有益的职司。不瞒提举，小王平生亦有一好，便是收集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今日请提举来，一是赏梅，二也是想向提举讨教一二。”
说着，他示意了一下，那柳先生便捧出一个锦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块黑黝黝、表面布满蜂窝状孔洞的石头，拳头大小，颇为沉重。
“此物乃王府旧藏，据说是前朝一位方士所留，言其来自极西火焰山之地，遇火不焚，反能吸收热量，置于掌中久握，有温热之感，颇为神奇。不知沈提举可识得此物？”萧昱笑着问道。
沈逾明心中了然，这是考较，也是试探。他接过石头，入手果然微沉，触感温润，绝非常温石头该有的冰凉。他仔细看了看那蜂窝状结构，又用手指摩挲片刻，沉吟道：“若沈某所料不差，此物并非天然石头，而是一种经过特殊烧制而成的多孔陶材，或者说是‘耐火砖’的一种。其内部无数细微孔洞，能储存空气，减缓热量传递，故入手温润。至于遇火不焚，吸收热量，应是其材质本身耐高温，且多孔结构有助于储热。火焰山之说，或许是附会，但此物确实堪称巧思，用于特殊炉灶或隔热，或有奇效。”
他这番话，结合了现代对多孔隔热材料原理的理解，说得深入浅出。萧昱和那柳先生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惊讶。
“沈提举果然博学！”萧昱抚掌赞道，“柳先生研究此物多年，也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提举一席话，令小王茅塞顿开。”他态度似乎更热情了些，又让柳先生拿出几样收藏，有疑似陨铁的小块，有色彩斑斓的矿物晶体，甚至还有一块刻满奇异符号的骨片。
沈逾明一一品评，凭借前世的知识和这段时间的恶补，大多能说到点子上，偶尔遇到不确定的，便坦言不知，态度不卑不亢，既展示了学识，又没显得过分卖弄。
萧昱听得连连点头，气氛似乎十分融洽。品过两盏茶后，萧昱挥退了柳先生和赵长史，暖阁内只剩下他和沈逾明两人。
“沈提举，”萧昱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多了几分诚恳，“实不相瞒，今日请提举来，除了讨教奇物，也是有一事，心中疑惑，想请提举解惑。”
“世子请讲。”
“小王听闻，提举此次南下，曾深入苗疆，接触过一些……关于‘山神’、‘古祭’的隐秘传闻？”萧昱压低了声音，目光紧盯着沈逾明，“不知提举对此，有何看法？那些传说，究竟是荒诞不经的野人呓语，还是……确有其事，甚至蕴藏着某种，足以动摇现世的力量？”
终于进入正题了。沈逾明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凝重和谨慎：“世子，此事关系重大，涉及边疆稳定与朝廷机密，请恕沈某不便多言。陛下已专设格物院探究相关事宜，一切结论，当以陛下旨意和格物院研究成果为准。”
他将皮球踢给了皇帝和格物院。
萧昱似乎料到他不会轻易松口，也不着恼，反而叹了口气：“提举谨慎，理所应当。只是……小王身为宗室，虽不敢妄议朝政，却也心怀天下。近年来，天象时有异常，各地怪异传闻亦层出不穷，西南之事，或许只是冰山一角。陛下设立格物院，英明之举。小王只是担心，若真有非凡之力现世，而朝廷未能及时洞察掌控，恐为奸人所乘，酿成大祸。”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忧国忧民。
“世子心怀社稷，令人敬佩。”沈逾明敷衍了一句。
萧昱话锋一转，忽然道：“提举可知，除了西南‘山神之眼’，西北草原、东海群岛、乃至西域沙漠深处，其实都流传着类似‘上古遗泽’、‘天地枢纽’的传说？这些传说分散各地，看似无关，但若细究其描述的核心——沟通天地、引动非凡之力——却又隐隐有相通之处。”
沈逾明心中一震，抬眼看向萧昱。对方这是……在透露信息？还是编造故事？
萧昱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略显陈旧的绢帛，轻轻推到沈逾明面前。
“此乃王府早年收藏的一幅残图，据说是从前朝秘库中流出的，上面标注了一些古怪的符号和地名。其中一处，便在黑山附近，标记的符号……与提举手中那‘星陨铁’的某些特性描述，颇有相似之处。小王才疏学浅，参详不透，今日便赠予提举，或许对格物院的研究，能有所助益。”
沈逾明看着那绢帛，没有立刻去接。这馈赠太过突然，也太过“巧合”。
“世子，此物太过珍贵，沈某……”
“不过是幅看不懂的旧图罢了，留在王府也是蒙尘。”萧昱打断他，将绢帛又往前推了推，眼神深邃，“沈提举，格物致知，路漫漫其修远兮。有些线索，或许就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今日与提举相谈甚欢，望日后还有机会请教。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三日后，城南‘博古斋’有一场私下的奇物交流会，届时或许会有更多有趣的物件和消息，提举若有兴趣，不妨去看看，凭此帖即可入场。”
他又递过一张更简洁的素色名帖。
沈逾明最终接过了绢帛和名帖，起身告辞。萧昱亲自送到暖阁门口，态度始终温和有礼。
走出齐王府，坐上马车，沈逾明展开那幅绢帛。果然是一幅残缺的地图，绘制风格古朴，标注的文字似是古篆变体，难以尽识。但其中一个用朱砂圈出的地点，旁边画着一个简单的、如同闪电贯穿山体的符号，其方位，大致正在黑山区域。而地图边缘，还有一些更模糊的、类似星辰分布的点和线。
“伯爷，这齐王世子……”雷豹在车辕上低声问。
“深不可测。”沈逾明缓缓卷起绢帛，眼中寒光闪烁，“他给我的，可能是线索，也可能是陷阱，或者两者皆有。博古斋的交流会……看来，京城这潭水下的鱼，要开始冒头了。”
他靠回车壁，闭目养神。袖中，那幅残图和那张名帖，仿佛带着隐隐的灼热。
与此同时，齐王府暖阁内，萧昱依旧站在窗前，望着沈逾明马车离去的方向。那位赵长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世子，您觉得他信了吗？”
萧昱嘴角勾起一丝莫测的笑意：“信不信不重要。种子已经撒下，水已经搅浑。接下来，就看我们这位‘格物天才’沈提举，能为我们引出多少藏在暗处的大鱼了。对了，给‘北边’的信，送出去了吗？”
“按您的吩咐，今早已用鹞鹰送走。”
“很好。”萧昱转身，脸上的温和书卷气瞬间褪尽，只剩下冰冷的锐利，“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圣火教、皇帝、沈逾明……还有那些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老家伙们。‘山神之眼’？呵，那不过是钥匙之一罢了。真正的宝藏……可是关乎这片天地气运的转移啊。”
窗外，一阵寒风吹过梅林，花瓣纷落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