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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深处的更漏声,一声接着一声,缓慢而清晰地丈量着夜的深度。翰林院值房区的灯火几乎尽数熄灭,白日里的繁忙与喧嚣早已沉淀为一片广阔的寂静,唯有檐角铁马偶尔被秋风吹动,发出几声零丁脆响,反而更衬出这皇家禁苑深夜的孤清与肃穆。

东南角那间值房的窗户,却依然固执地透出一团温暖而专注的光晕。林锦棠并未随众人离去。当周遭最后一点人声息止,她方才轻轻吁了口气,仿佛卸下了白日里端着的官架子,显露出几分真实的疲态与…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

她起身,小心地闩上门扉,隔绝了外界可能存在的细微干扰。随后,她走回书案前,从那只陪伴她多年的梨花木书箱最底层——那里通常只存放最珍贵或最重要的物品——取出了一个以靛青色细棉布仔细包裹的方正物件。布包不大,却显得沉甸甸的,并非因其重量,而是因其承载的分量。布料的边角已被摩挲得微微起毛,颜色也因时常展开而略显深浅不一,诉说着主人无数次将其取出、凝视、又小心收回的过往。

她的动作极其轻柔,解开布包上那根系得一丝不苟的布绳时,指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青布滑落,露出的并非珍玩古籍,而是厚厚一叠、大小不一、质地各异的纸张。它们被摞得整齐,却又因本身的参差而显得充满生命感。最上面几张,墨迹犹显深浓,似是近年所书;越往下,纸张愈发泛黄脆弱,边缘卷曲,甚至带着点点暗色的水渍或虫蛀的细微痕迹,那是时光无情留下的刻印。

这些,便是恩师沈清和去世后,几位同门师兄姊在悲痛中整理其书房遗物时,精心挑选出来,认定由她这位最得先生真传、性情也最肖其沉静坚韧的关门弟子来保管并整理的部分核心手稿与读书笔记。

沈师一生澹泊,不慕虚名,身后并未留下刻意撰写的系统性煌煌巨着。然而,正是这些看似零散随性、信手挥就的手札、随笔、经义注解、读史劄记、诗文评骘,乃至与友朋门生论辩答疑时匆匆记下的片语只言,方才真正蕴藏着他学问的精华、思想的火花与人格的温度。它们如同未经雕琢的璞玉,散落在岁月的河床,熠熠生辉,等待着有缘且有心之人,能识其价值,拂去尘埃,将其串联成珠,重现光华。

林锦棠早有此心,却一直未得其便。初闻噩耗时的悲恸茫然,继而是科考及官场新晋的诸事缠身,加之沈师笔迹天马行空,时而如仙鹤翱翔清峻脱俗,时而如狂草疾书恣意奔放,辨识解读需耗费极大心力与情感,此事便一再搁置,成为她心底一件既渴望又怯于触碰的大事。直至今日,经历了文渊阁的庄严肃穆、史料浩瀚带来的震撼,偶遇小宫女所见的世间冷暖、命运无常,夜闻长春宫风波感受到的宫闱机锋、人情微妙,她心中反而被一种强烈的渴望所充盈——渴望沉入那片纯粹学问的深海,暂时远离现实的纷扰与算计,与逝去的恩师进行一场跨越生死、静谧而深刻的精神对话。她渴望从那些熟悉的、仿佛还带着先生指尖温度与呼吸频率的字迹间,重新汲取那份定静智慧的力量,那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儒者风骨与赤子情怀。

她将灯盏又移近几分,那是一盏造型古朴的青瓷油灯,灯焰稳定,光线虽不耀眼,却足够温暖明亮。她细心地将灯芯又挑亮些许,让那团昏黄而饱满的光晕更好地笼罩在那些略显脆弱苍老的纸页上,如同为一位沉睡的智者披上柔光。灯火跳跃,在她清丽而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长长的睫羽垂下,掩不住眸中那份郑重与追思。

她并不急于立刻阅读,而是先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古籍修复师,耐心地开始第一步:分门别类。她准备了好几个空白的函套,以工整的小楷在签条上写下“经部札记”、“史部劄记”、“文集批注”、“杂感随笔”、“书信论学存底”等类别。然后,她极轻极慢地翻阅着每一页稿纸,根据其内容大意、书写形制、甚至墨色新旧,小心地将其归入相应的类别。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对沈师学术体系的一次初步梳理与重构。她的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纸页间安睡的英魂,神情专注至极,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故纸,而是易碎的琉璃,是承载着恩师毕生心血与智慧的无价之宝,是她与那个远去世界之间最珍贵的连接。

真正的挑战,在于辨认那些恣意纵横、常常不循章法的字迹。沈清和才情横溢,学养深厚,兴之所至,挥毫泼墨,全然不顾及他人是否能够轻松识读。有时字迹清瘦峻拔,力透纸背,如孤峰耸峙;有时则潦草狂放,如疾风骤雨,笔画纠缠连绵,需得屏息凝神,仔细揣摩其笔势走向、起承转合,方能连猜带蒙地识得一二;而那些读书时灵感突至、匆匆写下的眉批旁注、页边随感,更是简略至极,往往只有三五个关键字,或是一个巨大的问号、叹号,或是一个含义不明的符号,若非对他的学术背景、思维方式,乃至个人习惯都了如指掌。,根本无从解读其深意。

林锦棠却并未显露出丝毫烦躁与畏难。相反,她如同一位耐心的考古学家,面对神秘的铭文,又如同一位解谜的智者,面对一道道有趣的学术谜题,全然沉浸其中,甚至乐在其中。遇到百思不得其解之处,她便停下笔,微微蹙起秀眉,指尖虚悬于那难以辨认的墨迹之上,反复观其形,品其神,结合上下文的语境,文章的整体气韵,甚至闭目凝神,努力回忆往日沈师在讲堂上、在书房里,阐释相关义理时的神态语气、习惯性的手势动作、乃至眼中闪烁的智慧光芒,尝试与彼时彼刻的心境共鸣,从而跨越时空,还原那跃然纸上的思想本意。

“……解读‘仁者爱人’,切不可落入泛泛之谈。此‘爱’非博施济众之空想,乃是有差等、有次第的推己及人,如同石子投入静水,涟漪必由近及远,层层推开。然其最根本处,其动力之源,仍在己心之明澈与那一念真切之‘不忍’。若心镜蒙尘,灵台不明,则万般道理皆是虚文,一切仁爱皆成伪饰……”

读到这一段写于《论语》批注页边的札记,林锦棠的心猛地一颤,眼前瞬间清晰地浮现出沈师在讲堂上的身影——总是那身半旧的青布直裰,身形清癯,目光却炯炯如寒星,讲到激动处,他会以手虚按自己心口,声音不高,却沉静有力,每一个字都仿佛能敲击在听者的心灵深处,将“仁”之发端阐释得如此真切透彻,仿佛能触摸到那份温暖的道德情感。她甚至能回忆起当时窗外照进的阳光,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以及自己心中那种豁然开朗的震撼与喜悦。

一股酸楚而温暖的热流涌上眼眶,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小心地将这段闪烁着智慧火花的文字,用工整清秀的小楷,一字不差地誊录在新的素白稿纸上。并在段落末尾,以更纤细娟秀的字体加以注解:“此条精要,直指本心,可与先生乙未年《读<孟子>‘恻隐之心’章札记》及丙申春《与李侍郎论‘心性’书》参看印证。三者合观,乃窥见先生‘心性论’及其道德实践哲学之核心一脉,强调内在德性真实无妄之发用,反对空谈虚饰。”

整理的过程,就是这样一场不断与惊喜和感动相遇的旅程。有些观点是沈师在讲堂上曾详细阐述过的,如今重见于亲笔手稿,字句或许更为凝练精悍,但精神内核一以贯之,如同重逢故人,倍感亲切温暖;更有许多,是沈师未曾示人的独到见解,或是读书时灵光一闪的妙悟,或是对某些历来被奉为圭臬的成说的大胆质疑与犀利批判,其思维之敏锐,视角之新颖,论证之缜密,常令林锦棠读到之时,忍不住低低惊呼,拍案叫绝,继而又陷入长久的沉思,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仿佛又推开了一扇通往新境界的大门,同时又深感其中奥妙无穷,自己往日所学所悟,不过是在恩师那浩瀚如烟海的学问殿堂门口,窥见了冰山一角而已。

夜愈深,窗外万籁俱寂,唯有秋风掠过庭院中竹丛发出的簌簌声,远处隐约传来的、规律得几乎催眠的更漏滴答声,以及烛火偶尔爆出一声轻微的噼啪,伴随着笔尖沉稳划过纸面发出的、极有韵律的沙沙声。林锦棠心神俱醉,完全沉浸于与先师这场跨越生死界限的精神对话之中。她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宫闱的纷扰算计,甚至忘记了自身的疲乏与秋夜的寒凉。她一字一句地抄录、校对、归类、串联、注释……这不仅仅是在梳理故纸堆中的学问,更是在进行一次庄重而神圣的精神接力与学术传承。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愈发清晰、坚定如磐石:待他日时机成熟,必要将这些凝聚恩师毕生心血、智慧与人格光芒的断金碎玉,精心编纂,去芜存菁,考订详实,设法刊印成集,使其思想光芒能突破时空阻隔,照耀启迪更多在学问之路上摸索前行的后来者之心,而非仅仅湮没于私人珍藏与岁月的尘埃之中,徒留绝响。这,或许是她这个深受师恩、被寄予厚望的学生,如今乃至将来,所能为恩师做的最有意义、也最能告慰其在天之灵的一件事。

不知何时,灯花又一次悄然结彩,爆出一个明亮的灯花,将她清丽而专注的侧影清晰地投在白色的粉壁上,那影子随着烛火轻轻摇曳,仿佛有了生命,正在伏案疾书,与灯下的真人构成了奇妙的呼应。恍惚间,她似乎真切地感觉到一道温和、欣慰而又充满期待的目光,正穿过渺茫的虚空,静静地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中蕴含的鼓励、赞赏与无声的嘱托,与她往日学业有所进益、提出独到见解时,沈师投来的目光一般无二。甚至鼻尖似乎也萦绕起沈师书房中那特有的、混合了陈年书墨清香、淡淡苦茶韵味与一丝若有若无草药气息的、令人瞬间心安的熟悉味道。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笔,微微侧过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和天边那几粒疏冷闪烁的星子,眼中泛起温热的水光,视线微微模糊,唇角却轻轻扬起一个极柔和的、带着怀念与坚毅的弧度。

恩师虽已驾鹤远游,音容笑貌渐成追忆。但其精神、其风骨、其博大精深的学问,却通过这些墨迹犹温、思想跃然的纸页,鲜活地、有力量地留存了下来。并将在她的手中,得到小心翼翼的保护、系统科学的梳理、充满敬意的阐释,并期待着在未来某个恰当的时机,破茧而出,发出它本应拥有的璀璨光芒,继续履行一个真正儒者“为往圣继绝学”的使命。

“先生,”她在心中默然祝祷,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得如同金石誓言,每一个字都敲在自己的心坎上,“您未竟之志业,学生虽才疏学浅,力有未逮,前路漫漫,亦愿竭尽驽钝,焚膏继晷,使之不致蒙尘湮灭。但求能存续真火,薪尽火传,或可使先生之学,绵延不绝,惠泽后学,如此,则学生之心稍安矣。”

窗外夜风似乎听懂了这无声的誓言,变得格外轻柔,它绕过屋檐,拂过窗棂,发出一声悠长而低徊的轻鸣,仿佛一声来自遥远彼岸的、慈悲而欣慰的回应。

她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秋夜清冽冰冷却能让人神思清明的空气,重新振作精神,挺直了脊背,再次埋首于灯下,继续那场无声却盛大、跨越了生死界限的对话与传承事业。长夜漫漫,寒气渐重,但那盏青灯却始终长明不熄,不仅映照着满桌散着墨香、承载着厚重思想的文稿,更映照着一颗对学问无限敬畏与热爱、对师恩永志不忘且竭力回报的、赤诚而滚烫的赤子之心。

那灯光虽微,仅能照亮这方尺牍之地,却足以照亮她脚下的路,照亮她前方的黑暗,亦足以在这浩瀚的历史长夜中,为她,也为那些未曾谋面的未来读者,点燃一小簇温暖而永不熄灭的希望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