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征发生的同时。
漠北的风,吹拂着匈奴故地。
呼韩邪站在祭坛上。
作为大秦册封的匈奴摄政王,他主持着这场祭祀。
台下的族人,曾经是草原上最骄傲的雄鹰,如今却穿着秦人式样的袍服,嘴里念着生涩的秦言。
他们低着头,神情麻木。
呼韩邪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面孔,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
曾经跟着他与冒顿单于一同征战的勇士,此刻眼神黯淡,手中的弯刀换成了祭祀用的器皿。一种无声的悲哀,在人群中蔓延。
祭祀的流程,完全依照秦人的礼制。
呼韩邪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个步骤,他的动作标准得如同一个提线木偶。
他知道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有秦人监军的,也有自己族人的。
他不能出错,一步都不能。
夜色降临,草原陷入了死寂。
呼韩邪遣散了所有人,独自走向曾经的王帐。
帐篷依旧是那个帐篷,可里面住的人,却早已换了。
他没有进去,而是绕到帐后,掀开一块不起眼的毛毡,露出一个通往地下的入口。
密室里很干燥,点着一盏长明灯。
灯火摇曳,照亮了供奉在正中央的一具焦黑尸骸。
那具尸骸蜷缩着,已经看不出人形,只是一团焦炭。
呼韩邪在尸骸前站定,久久没有动作。
他的思绪,被这股味道拖回了那个烈火焚天的夜晚。
那晚,王帐被大火吞噬。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所有人都疯了一样地呼喊着“大单于”。
他也是其中之一,第一个不顾烈焰,疯了一样冲了进去。
浓烟呛得他几乎窒息,热浪灼烧着他的皮肤。
他在一片火海中,找到了那具正在燃烧的身体,将那具滚烫的焦尸紧紧抱在怀里。
他抱着“冒顿”的尸体,跪倒在地,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周围的匈奴人全都跪下了,哭声震天动地。
他们失去了最后的希望,草原的天,塌了。
没有人发现,在那一刻,抱着焦尸的呼韩邪,眼神有过一瞬间的凝滞。
尸骸的左手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可手指上,却套着两枚冰凉的金属环。
是头曼单于的王权扳指。
当初他们父子相残,冒顿亲手射杀了头曼。
混乱之中,没有人去处理头曼的尸体,那两枚象征着旧王权的扳指,也一直留在了头曼的手上。
冒顿自己,有他自己的扳指,绝不会戴上父亲的遗物。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击中了他。
这不是冒顿!
这是头曼的尸体!
偷梁换柱!
巨大的震惊几乎让他当场失声。
他差一点就松开了手,差一点就将这个惊天的秘密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可他没有。
他只是停顿了不足一息的时间。
随即,他把脸埋在焦尸的胸口,发出了比之前更加凄厉、绝望的哀嚎。
他的表演天衣无缝,他的悲痛感染了每一个人,也骗过了所有监视的眼睛。
他必须让“冒顿单于”死得轰轰烈烈,死得毫无破绽。
只有这样真正的冒顿,才能活下去。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便无法轻易关上。
那一夜,同样是在王帐里。
冒顿一个人坐在主位上,擦拭着他的鸣镝。
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帐内。
冒顿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着那个不速之客。
来人穿着一身玄色长袍,身形挺拔,面容在昏暗中看不真切,但那股君临天下的气度,却无法掩饰。
是嬴政。
大秦的皇帝,竟然单枪匹马,出现在了他的王帐之中。
冒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很清楚反抗是徒劳的。帐外,恐怕早已被秦人的高手围得水泄不通。
“你来杀我?”冒顿的声音很平静。
嬴政走上前来,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
他没有看冒顿,目光反而落在了那支鸣镝上。
“朕要杀的,是‘匈奴单于冒顿’。”嬴政淡淡回应着,“朕要杀的,是这个名号,以及它所代表的草原反抗意志。至于你这个人,是死是活,对朕而言区别不大。”
冒顿握紧了手中的鸣镝。
“什么意思?”
“朕给你两个选择。”嬴政终于将目光转向他,“第一,明天,你死在这里。朕会给你一个体面的葬礼,让整个草原都记住你这个末代单于的悲壮。你的族人,将彻底融入大秦,成为朕的子民。”
“第二个选择呢?”冒顿追问。
嬴政的嘴角,似乎动了一下。
“假死。”他吐出两个字,“朕会安排一场大火,烧掉你的王帐,也烧掉‘冒顿’这个身份。从此以后,世上再无匈奴单于冒顿。你可以带着你最核心的部下,大概三千人,分批次悄悄离开这里,永远向西走。”
冒顿的呼吸急促起来。
向西?
“你必须答应朕,此生永不踏足长城以东的土地。你的名字,你的过去,都将随着那场大火,一同埋葬。你将成为一个全新的,与大秦,与这片草原,再无任何瓜葛的人。”
这是生路,也是流放。
他将失去他所拥有的一切,故乡,族人,荣耀,以及他的名字。
但他可以活下去。带着三千最忠诚的勇士,活下去。
对于一个枭雄而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沉默在帐篷里蔓延。
许久,冒顿开口了。
“我选择生。”
嬴政似乎并不意外。
他站起身,走到一张巨大的舆图前。
那张舆图,是冒顿从未见过的,上面不仅有大秦和草原,更有西边无尽的疆域。
“那我以后,叫什么?”冒顿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嬴政指向舆图上被标注为“西域”和更遥远未知地带的区域。
“朕知悉,在遥远的西方,有大片的土地可供你们生存。那里有新的草原,不过也一定会有新的敌人,风险和机遇并存,也会有机会。至于能打出什么样的一片天,看你自己的本事。”
他的手指停在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你,就叫‘阿提拉’吧。”
阿提拉。
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去那里。”嬴政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着冒顿,“为朕看看,西方的世界,究竟是何模样。去搅乱他们的棋局,去成为他们的噩梦。你不是朕的敌人,也不是朕的朋友。”
驱虎吞狼!不,驱狼吞虎!
冒顿瞬间明白了嬴政的意图。
这位大秦的皇帝,他的野心,早已不满足于眼前的这片土地。
他要的,是整个天下!
嬴政放自己一条生路,难道是因为秦皇仁慈?不!他是要把匈奴子弟当做群狼,去冲击西方未知的猛虎。
好狠的心,多么可怕的帝王心术!
冒顿感到彻骨的寒意,却又有兴奋之意涌上心头。
成为搅动风云的棋子,总好过史书上一段屈辱的注脚。
“好。”他不再有犹豫。
……
呼韩邪的思绪从遥远的回忆中抽离。
眼前那具焦黑的尸骸,是他们共同演完的最后一场戏的证明。
他站起身走出密室,重新站在了草原的夜空下。
西方,一片无尽的黑暗之色。
可他也很清楚,在黑暗的尽头,那颗不屈的灵魂一定在开创新的纪元。
“大单于……”他低声呢喃,随即又改了口。
“不,阿提拉……”
“希望你能在新的草原上,我们不会再与大秦为敌,但也可以有自己开创的未来。”
与此同时。
遥远的咸海之滨,水草丰美,这里的游牧民族同样彪悍。
一场血腥的厮杀正在进行。
一支数千人的骑兵,正在攻打当地一个强大部落。
这支骑兵的战马高大,骑术精湛,攻击更致命。
虽然他们的人数不占优势,但气势上没有输,更是可以以一当十。
为首的男人,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让他原本英武的面容多了凶悍之色。
他挥舞着一柄造型奇特的弯刀,每一次挥动,都必然会带走一条生命。
鲜血溅在他的脸上,他毫不在意,甚至露出了嗜血的笑容。
计谋和隐忍属于过去,现在的他更加的直接。
在这片全新的土地上,他就是唯一的法则,他就是神。
他勒住战马,看着眼前溃败的敌人,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弯刀。
“杀!”
一个字,引爆了身后所有骑兵的疯狂。
男人遥望着东方,他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他的眼中有着滔天的恨意,以及更加汹涌的野心。
他叫,阿提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