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之上,新的秩序正在用血与铁强行重置。
冒顿站在一堆烧焦的帐篷残骸前,亲自监督着粮食的分发。
所剩不多的黑麦被小心翼翼地从麻袋里舀出,分给那些眼神麻木的族人。
他收拢了数万残兵,又从惊慌失措的部落里征调了所有能拿起武器的男人。
昨天,他刚刚下令吊死了三个试图带着部众逃跑的部落首领,他们的尸体就挂在不远处的木杆上,警告着所有心怀异志的人。
在他的铁腕之下,混乱的局面被强行稳住。
匈奴残部,这支已经被打断了脊梁的孤狼,竟重新有了些许生气。
呼韩邪站在远处,看着冒顿的背影。大单于并不算高大,却支撑着整个草原的残局。
他对身边的阿古拉说:“大单于比老单于强太多了。”
阿古拉的脸上满是忧虑,他点了点头:“是。他懂得如何聚拢人心,也懂得何时该用刀子。那些老家伙们现在都怕他,没人敢再提逃的事。”
呼韩邪叹息道:“可惜,长生天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再有十年,只要十年,大单于一定能让草原重现辉煌。到那时,我们甚至能跟南人分庭抗礼。”
阿古拉没有接话。
他们都清楚,别说十年,他们连十天都没有。秦军的铁蹄随时会踏平这里。
秦军中军帅帐,像一座黑色小山。
呼韩邪作为递交降书的使团首领,跪在帐外的土地上。
他身后是几十名匈奴人,他们带来了三百头最肥壮的牛,一千只膘肥的羊,还有十名从各部落挑选出来的最美丽的少女。他的手里,捧着一卷用羊皮写就的降书。
降书是冒顿亲口所述,他一字一句记录下来的。
字里行间充满了谦卑和屈辱。呼韩邪越想越窝囊,自百年前,什么时候大匈奴受过此等屈辱,而且屈辱就在他们这一代。
冒顿愿意割让阴山以南,长城以北的所有牧场。匈奴将永世向大秦称臣,岁岁纳贡。
他甚至愿意将自己最年幼的儿子送入咸阳为质。
只求一件事,求皇帝给匈奴留下一片可以繁衍生息的土地,让他们活下去。
一个秦军军官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地接过了降书,让他们在原地等候。
等待的时间无比漫长。
呼韩邪不敢抬头,只能盯着地面。
不知过了多久,帐帘被掀开。出来的军官带来了秦皇的命令。
命令很简单,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
秦皇要见冒顿。
让他本人立刻前来帅帐,当面对话。
消息传回匈奴临时的王庭,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不符合任何规矩。
战胜者通常会接受降书,然后提出更苛刻的条件,而不是直接传唤战败方的首领。
这是一种羞辱,更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阿古拉拔出刀:“大单于,不能去!这是陷阱!秦人言而无信,他们只想诱杀你!”
周围的头领们也纷纷附和,请求冒顿不要以身犯险。
冒顿却异常平静。
他挥手制止了众人的喧哗,独自在帐篷里坐了很久。
当他再走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皮袍,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
“我一个人去。”他看着众人,语气不容置疑。
呼韩邪和阿古拉坚持要跟随护卫。
冒顿看了他们一眼,点了点头:“好。那你们,就在帐外等我。”
通往秦军帅帐的路,冒顿走得很淡定,这一天他也已经设想过。
冒顿孤身一人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失魂落魄的呼韩邪与阿古拉。道路两旁,是队列整齐的秦军士卒。
他们穿着黑色的甲胄,手持长戟,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刚刚被他们击败的草原枭雄。
冒顿没有看那些士卒。
他的目光直视着前方巨大的黑色帅帐。
帐内坐着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
那个男人的意志,将决定他自己以及整个匈奴民族的命运。
他停在帐门前,深吸了一口气后独自走了进去。
帐内很宽敞,却也很简单。正中央的帅案后,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玄色常服,没有佩戴任何王冠或者华丽的饰物。他只是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卷竹简在看。
冒顿没有下跪,只是躬身行了一个草原人的礼节。
嬴政没有抬头,继续看着手中的竹简,似乎帐内根本没有进来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
冒顿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渗出了冷汗。
这种无声的压迫,比战场上数万人的呐喊还要令人窒息。
终于,嬴政放下了竹简。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了冒顿身上。
“你的降书,朕看了。”嬴政开口了。
冒顿的心提了起来。
“你的才能,朕也看到了。”嬴政继续说道,“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新收拢残部,稳住局面,做的很好。比你的父亲头曼,要强得多。”
这句突如其来的夸奖让冒顿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嬴政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错放在帅案上。他的话锋突然转了,变得无比冰冷。
“土地、牛羊、女人……这些,朕会自己去取,不需要你给。”
冒顿的身体僵住了。
“朕要的,是整个草原。”嬴政看着他,清晰地说出了下一句话,“是一切。”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变得一片惨白。他预想过秦皇会提出苛刻的条件,甚至想过会被百般羞辱。
可是从未想过,对方连一条让他苟延残喘的路都不给。
“秦皇!”冒顿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无法再保持镇定,“我们已经输了!我们献出了所有能献出的东西!难道你连一条活路,都不肯给我们匈奴人吗?南人不是最讲究和平与礼节的吗?”
嬴政站起身。
他缓步从帅案后走了出来,一步步走到冒顿面前。
两人离得很近,冒顿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熏香。
嬴政看着冒顿的眼睛,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错就错在,你太有本事了。”
冒顿的大脑一片空白。
“如果你是个废物,和你的父亲一样,是个只懂得劫掠的蠢货,朕或许还能留你一命。”嬴政坚定回应道,“让你做一条狗,替朕看管草原,替朕约束那些不听话的部落。”
“但你不是。”
嬴政盯着冒顿的眼睛,做出了最后的判决。
“‘冒顿’不死,朕,睡不着。”
这几个字,彻底击溃了冒顿所有的希望和侥幸。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的霸道,已经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因为你的存在本身是个威胁,所以你必须死。
帐外的呼韩邪和阿古拉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再也按捺不住。
他们猛地冲了进来,看到脸色惨白的冒顿和面色冰冷的嬴政,立刻明白了什么。
两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嬴政连连叩首。
“秦皇饶命!秦皇饶命啊!”呼韩邪涕泪横流,额头磕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们大单于已经真心臣服,求秦皇开恩,留他一条性命!我们匈奴人愿生生世世为大秦做牛做马!”
阿古拉也哭喊着求饶:“大单于若死,匈奴必将大乱!求秦皇看在草原万千生灵的份上,饶恕他吧!”
嬴政没有理会地上哭求的两人。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冒顿的脸上,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破碎的艺术品。
他看着地上的呼韩邪和阿古拉,开口了。
“朕,给你们两个选择。”
哭声停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
“其一,冒顿一人自尽。朕可以保证,保留你们匈奴各部的建制,让他们继续在草原上放牧繁衍,成为我大秦的子民。朕会派人教他们耕种,也可以南迁,甚至教他们识字,让他们彻底过上安稳的日子。”
他的声音顿了顿,扫视着帐内三个绝望的匈奴人。
“其二,你们现在可以回去,继续收拢你们的兵力,负隅顽抗。然后朕会亲率大军,将你们从这片草原上,彻底碾碎。届时,草原之上所有高于车轮的男子,一个不留。”
帐篷里死一般寂静。
呼韩邪和阿古拉瘫软在地,面如死灰。这个选择,根本就不是选择。
一个是用冒顿一人的命,换整个族群的延续。另一个,是带着整个族群,和冒顿一起走向彻底的灭亡。
冒顿拦住了还想开口哭求的呼韩邪。
他慢慢直起了身子。脸上的恐惧和惊愕已经消失不见,更多的是英雄末路的坦然和释怀。
他终于明白了,从一开始他就没有任何机会。
嬴政要的,从来不是一个臣服的匈奴,而是一个彻底消亡,再无威胁的匈奴。
他看着嬴政,眼神平静。
“好。我选第一个。”
他直视着嬴政的眼睛,郑重地说道:“希望秦皇,能信守承诺。”
嬴政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朕给你一个体面。你自回去,准备后事吧。”
他走回帅案,重新拿起了那卷竹简。
“三日后,朕要知道结果。”
冒顿没有再说任何话。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决定了自己和民族命运的男人,然后转身扶起瘫倒在地的呼韩邪和阿古拉,带着两个失魂落魄的亲信,走出了帅帐。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冒顿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