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顿坐在父亲的王座上,表面上开启了新时代。
但现实的情况却让冒顿头疼不已,帐外显然已经是两个匈奴。
营地被一道看不见的沟壑分成了两半。
西边,是跟随冒顿发动政变的人,他们把帐篷扎在一起,目光警惕地看着东边。
东边,是那些仍然忠于死去头曼单于的部落,虽然他们的实力比起冒顿差了些,不过他们还是拥立了一个叫呼都而的将领,将冒顿视为弑父的叛徒。
双方的营地犬牙交错,巡逻的士兵在边界线上相遇,会彼此吐口水,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对方。小规模的冲突每天都在发生。
阿古拉是冒顿麾下的一名百夫长。他很年轻,作战勇猛,在攻打金帐时第一个冲了进去。
阿古拉坚信冒顿能带领大家活下去,这是他战斗的全部理由。
铁勒是呼都而麾下的百夫长。他同样年轻,有着不亚于阿古拉的勇猛。
他与阿古拉从小在一个帐篷里长大,一起摔跤,一起偷马奶酒喝。在长城下,阿古拉替他挡过一箭,铁勒也背着重伤的阿古拉跑了三十里地。
铁勒的父亲是头曼单于的亲卫,死在了龙城。从那一刻起,他恨的对象就不止秦国人,更恨杀死了头曼单于的冒顿。
两军在营地中央对峙,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声。
呼都而为了羞辱冒顿,也为了点燃自己部下的怒火,他催马向前,用马鞭指着对面的阵列。
“让你们中最有种的人出来!跟我麾下最勇猛的战士,铁勒,打一场!”
铁勒从阵中骑马走出。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着头,用手中的弯刀反复敲击着自己的皮盾,发出沉闷的响声。
冒顿的阵营里,阿古拉的身体僵住了。他身边的同伴都能感觉到他握着缰绳的手在剧烈颤抖。
他催动战马,来到冒顿的身后。
“大单于。”他的表情凝重,似乎要做一个命运的对决。“让我去。”
冒顿没有回头看他,目光依旧停留在阵前的铁勒身上。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阿古拉以为他不会同意。
“去吧。”冒顿淡淡回应。“做个了结。”
“等等。活着回来,我已经失去了阿胡儿了,不能再失去你们任何一个。”冒顿闭起眼睛叹气道。
“得令。”
阿古拉的马,一步一步地走向战场中央,最终停在了铁勒面前,两人相距不到十步。
他们曾无数次这样并肩站立,面对成千上万的敌人。
“铁勒。”阿古拉率先开口,“看着我。是我,阿古拉。”
铁勒眼睛血丝密布,简直要喷出火。
“我们回去吧。”阿古拉的声音里带着哀求。“我们一起回家。我真的不想和你打。”
铁勒看着他,突然笑了一下,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笑。
不过这时候的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
“回家?”他质问道。“回哪个家?我阿父的帐篷已经被你们的人烧了。他的头,现在就挂在你们的营地门口。阿古拉,你告诉我,我回哪个家?”
“那不是我们的错!”阿古拉提高了声音。“是头曼大单于疯了!他要我们所有人都去死!投降,是为了活下去!”
“活下去?”铁勒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变成了咆哮。“你还好意思说?!我阿父死了!你的阿翁,我的爷爷,他们当年骑着马,喝着敌人的血,打下了这片草原!他们是为了让他们的子孙跪下来求饶吗?!”
“阿古拉!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我们还是不是兄弟?!”
阿古拉的心脏狂跳,他知道自己没有说什么好像都没有了说服力。
铁勒也不想再废话了,瞬间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怒吼,催动战马,举起了弯刀就要砍过来。
阿古拉闭上眼,随即又猛地睁开,心一横,也拔出了自己的武器。
两把刀在空中相撞。
这种对撞声音,他们听过无数次。
每一次更像是一种碰拳,意味着他们又杀死了敌人。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这次代表着他们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
他们的招式,都是从同一个师傅那里学来的,可以说师出同门。
铁勒向左虚晃一招,阿古拉就知道他下一步会攻击自己的右肋。
阿古拉手腕下沉,铁勒就知道他要格挡自己的下盘。
曾经让他们无往不胜的默契,此刻变成了最残酷的折磨。
铁勒的刀法充斥大开大合,疯狂攻击。反观阿古拉的刀法却全是破绽,他一次次把自己的要害暴露在铁勒的刀下,又在最后一刻本能地格挡开。
阿古拉下不了手。
很快,他的胳膊上,大腿上,都挂了彩。鲜血顺着皮甲流下。
“你为什么不还手!”铁勒的吼声已经有着些许哭腔。“你是不是觉得我阿父死得活该!你是不是在可怜我?!”
又一次交锋,两人距离极近。铁勒的刀被架住,他弃刀,扑了上去,将阿古拉从马上拽了下来。
两人扭打在地上。
没有了武器,只剩下最原始的拳拳到肉的厮打。阿古拉被压在身下,他放弃了抵抗,只是看着铁勒的脸。
他看到铁勒通红的眼睛里,有泪水流出,和着尘土,顺着脸颊流下。
铁勒的拳头停在了阿古拉的脸前。
铁勒看着身下这张熟悉的面孔,阿古拉眼中同样充斥着痛苦。
铁勒猛地推开阿古拉,踉跄着爬起来,捡起了自己的刀。
“阿古拉……”他喘着粗气吼道,“我们做个了断吧!再这样下去,我怕下不去手杀了你,我的兄弟只能由我亲自杀。”
他举起刀,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躺在地上的阿古拉劈去。
阿古拉看着熟悉的刀锋在自己眼中不断放大,缓缓闭上了眼睛。
刀,在空中突然停住了。
铁勒看着闭目待死的兄弟,他握刀的手臂,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就是这一瞬间。
阿古拉的身体,出于一个战士最纯粹的本能,做出了反应。
没有思考,甚至没有睁眼。他的手臂猛地向前一送。
手中的弯刀,没入了铁勒柔软的腹部。
世界自此安静了。
铁勒的身体晃了晃,难以置信地看着插在自己身上的那把刀。
还是他送给阿古拉的成年礼物。
阿古拉睁开眼,看到了自己做的一切。他发疯似的拔出刀,扔在一边。他冲过去,在铁勒倒下前,将他紧紧抱住。
“铁勒……铁勒……”他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什么。
鲜血从铁勒的口中涌出,染红了阿古拉的胸膛。
“阿古拉……”铁勒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恨意,只有一片茫然。“我们……我们小时候……总说……要当大英雄……”
“我们的爷爷……他们当年打到雁门关……一定很威风吧……”
阿古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铁勒……我阿翁……他……他也在那支军队里……”
铁勒听到后,笑了笑。一口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
“那……那我们……算什么呢……”
他的头垂了下去,身体在阿古拉的怀里,身体再无反应。
阿古拉抱着他,一动不动。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抬起头,对着天空,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哀嚎。
冒顿此时已经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山坡上,把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着在战场中央崩溃的年轻人,两边阵营里陷入沉默的士兵。
他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兵,跪在地上,用头一下一下地撞着地面。
这样的悲剧,正在营地的每一个角落上演。
父亲杀死儿子,兄弟相互残杀。
匈奴人,正在用自己的手,杀死自己。
这场决斗根本没有胜利者。
这种自己人杀自己人的闹剧,必须立刻停止。他实在不想看到悲剧重演。
悲剧总会催生仇恨,仇恨又会诞生悲剧,悲剧与仇恨环环相扣,永远没有终结的那天。
再这样下去,根本不需要秦国人动手,匈奴这个名字,就会在草原上彻底消失。
冒顿做出一个冷酷的决策,乱世当用重典,特殊时期不得不用特殊的办法了。
对于这些被仇恨和过去的荣光捆住了手脚的族人,任何道理和劝说都是没有用的。只有用更强大和不容置疑的力量,既然叫不醒他们,那就把他们从疯狂中打醒。
或者,让他们彻底消失。
冒顿调转马头,返回了自己的营帐。他没有再去看那场悲剧的结尾。
他从一个箱子里,取出了一块上好的桦木,一把锋利的刻刀,还有一束最坚韧的鹰羽。
他要亲手制作一支箭。
一支将会决定整个匈奴民族命运的响箭。
一场由他亲手导演的“兄弟相残”,即将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