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县大牢深处,一间独立的囚室。
张良盘膝坐在铺着干草的床板上,闭目养神。他已经在这里待了数月,从最初的愤愤不平,到如今的心如止水,或许也是看开了很多。
甚至准备在这里了却残生,虽然他自己空有一腔抱负,可惜上天不给他机会了。
沉重的铁锁被打开。
张良没有睁眼。送饭的狱卒总是这么粗鲁。
脚步声在牢门前停下,却迟迟没有响起饭碗放在地上的声音。
他感觉到两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张良猛地睁开眼睛。
牢房门口站着两个人。为首的那人,身着玄色锦袍,面容威严,不是秦皇嬴政,又是何人?
他身后,只跟着章邯一人,神情冷峻地按着剑柄。
张良震惊过后,反而平静了下来。他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怎么?秦皇是特地来看我这个阶下囚的笑话吗?”他字里行间带着讥讽,“还是说,咸阳的牢房不够用了,需要把这偏僻小县的囚室也腾出来?”
嬴政没有理会他的嘲讽。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个曾经在博浪沙,准备给他致命一击的年轻人。
“搬进来。”
章邯侧身,两名玄龙卫抬着一张矮几和一张棋盘走了进来,放在牢房中央。
棋盘是上好的楠木所制,棋子是温润的玉石。
“朕不与你论对错,只与你下一盘棋。”嬴政在矮几的一侧坐下,自顾自地摆放着棋子。
张良愣住了。
“你赢了,朕放你走。并承诺,朕有生之年,绝不再动韩国旧地分毫,任其自治,这个条件,如何?”
“此话当真?”张良几乎脱口而出。
“君无戏言!”嬴政坚定回应。
张良死死地盯着嬴政,试图从嬴政的眼睛里,看出戏谑。可他看到的,只有古井无波。
“你别光想着你赢,如果你输了,”嬴政抬起眼,目光锐利,“便为朕所用,替朕谋划这天下棋局。”
张良了解到这是圈套,甚至是明摆着的阳谋。
可他还不得不接,毕竟这也是他唯一的机会。
不接的话,一辈子就在牢房蹲着,接的话倒是有可能逆风翻盘。
他走到矮几的另一侧,慢慢坐下。
“请。”
两边都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让棋局开始。
嬴政执白,张良执黑。
执黑先行,第一子落下,天元。
嬴政的棋路,就如同他统一天下的战争,以煌煌大势压人,碾碎一切奇谋巧计。大开大合,不屑于任何边角之争,直指中腹。
张良的棋路奇诡多变,总能在围追堵截下找到一线生机。就像博浪沙的那次刺杀,只需要破开一点,就能打开局面,可惜没成功。
棋盘之上,无声的厮杀比战场更加惨烈。
“博浪沙,你赌的是朕肯定在那辆车上。”嬴政落下一子,截断了黑子的一条活路。
“此为‘术’之极致,却未算到‘势’之必然。朕为天下之主,巡狩天下,护卫重重,岂会轻易将自身置于险地?你算计了路线和时机,却算漏了人心向背的大势。”
张良捏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顿。
“你联络六国余孽,图谋复辟。”嬴政白子继续落下,将黑子的一大片区域彻底围死。
“可曾想过,那些所谓的盟友,在朕的‘推恩令’下,是如何为了蝇头小利而自相残杀?你将复国的希望,寄托在一群早已失了锐气,只顾自家田产的旧贵族身上。你所托非人,焉能不败?”
嬴政不是在下棋,更像是在复盘张良的整个人生,把他的失败,血淋淋地剖开,再展示给他看,残忍、现实又有效。
棋局进入尾声。
棋盘上,黑子已经被白子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剩下几处苟延残喘的孤地,苦苦支撑。
张良的额头满头大汗,他很清楚自己已经陷入了绝境。
嬴政没有急着落下那致命的一子。
章邯上前,将一卷竹简,轻轻推到了张良的面前。
“在你落子之前,先看看这个。”
张良疑惑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嬴政,然后展开了竹简。
竹简上,是玄龙卫用秦篆小字密密麻麻记录的情报。
情报的内容,全部是关于原韩国旧地。
“……旧臣韩成,为争上蔡百亩祭田,与旧将韩广反目,互相上告秦吏,检举对方私藏兵器……”
“……阳翟大族郑氏,为独占祖宅,向官府诬告同宗郑昌私通叛逆,致其全家下狱……”
“……张氏旁支,张平、张皋,为争新郑一处宅邸,反目成仇,于市井斗殴,为天下笑……”
竹简上的每一个字都让张良心头如遭重击。
他为之奋斗,甚至牺牲一切的“故国”,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拼死守护的“宗族”和血脉相连的亲人,当他还在大牢受苦的时候,已经为了区区田产宅邸,争得面红耳赤,不堪入目。
张良此时感觉到自己所坚持和背负的一切,居然成了一场天大的笑话。
他握着最后一颗黑子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信念,彻底崩塌了。
啪嗒。
黑子从他的指间滑落,掉在了棋盘上。
他输得一败涂地,也输得心服口服。
张良推开面前的矮几,对着嬴政的方向,深深地俯下身,长跪不起。
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泪水里,有对故国的哀悼和对宗族的失望,还有自己半生执念的悔恨。
“罪臣张良,承蒙陛下天恩,愿为陛下效力。”
他的眼中,仇恨的火焰已经熄灭。
“只求陛下,能给天下苍生,一条真正的生路。”
以防万一,嬴政也特地看了下张良头顶的气运金光,已经愈发光明,看起来确实没问题了。
嬴政走到张良的面前,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朕要的,不仅是生路。”嬴政看着他的眼睛,“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子房,你可愿随朕,一同开创?”
子房。
听到这个称呼,张良的身体猛地一震。
从这一刻起,世上再无韩国的张良,只有大秦的,张子房。
“臣,愿效死命。”
嬴政转身走出牢房。
“传朕旨意,免去张良囚徒身份,即刻起,任其为随行参赞军机,参与南征事宜。”
“遵旨!”章邯躬身领命。
嬴政走出阴暗的大牢,抬头看向夜空。沛县之行的第一个目的,已经达成。之前和萧何见的有点仓促了,不过无妨,时间有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