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2年,秋,彭城,州牧府议事厅
府衙内的气氛比之前少了几分绝望,却多了几分复杂的躁动。这一切,都源于方才城下那场惊心动魄的百合大战。陶谦坐在主位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却多了些许光彩,他看着堂下刚刚卸甲、依旧难掩疲惫却站得笔直的高林。
“高将军!”陶谦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与激赏,“今日若非将军神勇,力挫曹军锐气,我彭城危矣!将军真乃我徐州之栋梁,国之虎臣!待此战过后,本官必当重重封赏!”
高林抱拳,不卑不亢:“末将分内之事,不敢当使君谬赞。”
陶谦欣慰地点点头,随即脸色又沉了下来,环视堂下文武,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今日虽暂退曹军,然曹操贼心不死,明日必来催逼。诸位,接下来,我等该如何是好?”
他的问题刚落,堂下立刻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以曹豹为首的丹阳派将领立刻出声,他们今日因高林的勇武而士气大振,主战之意高昂:
“使君!有何可议?”曹豹声若洪钟,率先出列,“今日高将军已证明,那曹军并非不可战胜!许褚又如何?还不是被我徐州儿郎挡在城下!我等只需坚守待援,玄德公兵马不日即到!届时里应外合,必可大破曹军!”
“没错!曹操虚张声势,实则不敢全力攻城,怕损兵折将!”
“死战到底!让曹操知道我徐州男儿的血性!”
丹阳派将领群情激昂,充满了与城池共存亡的决绝。
然而,以糜竺、陈登等人为代表的徐州本土士族则面露忧色,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糜竺身为徐州别驾,掌管钱粮,他更清楚长期围困的可怕,他出列沉声道:“使君,曹将军等忠勇可嘉。然,曹操挟恨而来,志在必得,其兵锋之盛,非仅凭一腔血勇可久持。彭城虽坚,然城内粮草终有尽时。一旦粮尽,军心必乱,届时……后果不堪设想啊。”他没有明说,但言下之意便是坚守并非万全之策。
年轻的陈登则更为直接,他目光扫过激愤的丹阳将领,冷静分析:“曹孟德,今日阵前之言,虽为逼迫,却也留下一线余地。他所言‘讨要说法’,或许……或许并非全然不可谈?若能付出些许代价,消弭兵祸,保全徐州百姓与基业,未尝不是一条出路。强硬对抗,若待城破之日,只怕曹操盛怒之下,玉石俱焚啊!”
两派意见截然相反,丹阳派主战,凭借血勇和待援的希望;徐州派则更倾向于务实,或守或谈,以保全实力和本土利益为上。
陶谦看着争论不休的部下,又看了看站在那里沉默不语的高林,刚刚因勇将带来的些许振奋,又被这现实的难题压得喘不过气,脸上再次浮现出深深的疲惫和难以抉择的痛苦。
“好了……好了……”他无力地摆摆手,“容我再想想,再想想……你们都先退下吧。高将军,今日辛苦,且先去好生休息。”
众人闻言,只得拱手告退。议事厅内,只剩下陶谦一人,面对着空荡荡的大堂和窗外渐沉的暮色,发出了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是战?是和?援军能否及时赶到?这一切,都沉重地压在他衰老的肩膀上。
糜府密室烛火在暗室中摇曳,映照着几张忧心忡忡的脸。糜竺、陈登,以及几位徐州本土大族的代表悄然聚首,白日的喧嚣过后,深切的忧虑才真正浮上心头。
“诸位,”糜竺率先开口,声音低沉,“曹军兵临城下,今日虽赖高林之勇暂退敌锋,然曹操志在徐州,岂会善罢甘休?明日,后日,战火一开,我徐州膏腴之地,必成焦土,我等家业,恐毁于一旦。”他掌管钱粮,深知战争对经济的摧毁性,语气中充满了对战争的抗拒。
陈登年轻的面容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他接口道:“子仲兄所言极是。曹操虽名为报仇,实为扩张。然,其势大,硬抗绝非良策。更何况……”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诸位可见,陶使君今日在堂上之气色?”
此言一出,室内气氛更加凝重。另一人叹息道:“是啊,使君咳疾愈重,精神萎顿,恐……恐非长久之相。而二位公子……”他摇摇头,未尽之语大家都明白,陶谦的儿子才能平庸,绝非乱世守成之主。
这才是他们最深层的恐惧。
“若使君不幸……”糜竺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依眼下情形,兵权多在曹豹等丹阳旧部手中。他们桀骜好战,与吾等理念本就相左。一旦由他们掌权,必定倾尽徐州之力与曹操死战,届时,徐州必将血流成河,我等家族数代积累,乃至身家性命,恐怕都要与这彭城共存亡了。”
“丹阳兵勇则勇矣,然岂是曹操虎狼之师的对手?届时城破,曹操盛怒之下,岂会区分丹阳人还是徐州人?”一位老者颤声说道,脸上满是恐惧。
陈登目光扫过众人,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故而,吾等必须早做打算。绝不能坐视徐州落入丹阳派手中,将他们,以及我们所有人,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密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每个人都在权衡。是继续支持摇摇欲坠、且后继无人的陶谦,与丹阳派捆绑在一起迎接未知的惨烈结局?还是……另寻出路,设法与曹操达成某种妥协,哪怕付出一些代价,也要保住徐州的元气和他们自身的家族利益?
“曹操虽狠戾,然其麾下亦有智谋之士,或可沟通。”良久,糜竺缓缓说道,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或许……我们该为自己,为徐州,寻一条生路了。”
陶谦躺在榻上,厚重的帐幔也隔绝不了窗外呼啸的夜风,那风声听在他耳中,如同曹军围城的号角,又像是徐州未来的呜咽。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看着丝帕上新染的暗红,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疲惫与深深的忧虑。
白日里城下的喊杀声,高林的奋勇,许褚的狞恶,曹操那看似悲痛实则冰冷的威胁,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旋转。但这些纷乱的景象,最终都化作了议事厅中那泾渭分明、暗流汹涌的对立——丹阳派的激昂请战与徐州派的忧心忡忡。
“丹阳兵……徐州士族……”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他深知,曹豹等人追随他多年,勇猛善战,是他的基本盘,但也好勇斗狠,与本地大族格格不入,一旦自己不在,他们绝不会臣服于自己那两个平庸的儿子,届时徐州内乱必起。
而想到自己的儿子,陶谦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他们既无驭下的威望,也无乱世中生存的权谋和魄力。将这四战之地的徐州交到他们手中,无异于将羔羊推入虎狼之口,最终的结果恐怕是家破人亡,基业倾覆。
“徐州……徐州的未来,该托付给谁啊……”他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眼神空洞。将这个位置传给儿子,是死路;交给丹阳派,徐州士族必反,内部先乱;交给徐州士族,丹阳兵定然不服,顷刻间便是兵祸。
他似乎陷入了一个无解的困局。沉重的压力让他呼吸更加困难,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在几乎令人窒息的绝望中,一个身影莫名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刘备,刘玄德。
此人仁德之名广播,有关羽、太史慈这等万人敌的结义兄弟辅佐,且是客将身份,与徐州本地势力没有根深蒂固的瓜葛,或许……能成为平衡各方的一个选择?
但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更深的疑虑覆盖。刘备毕竟是外人,他真能真心为徐州着想吗?将基业拱手让与外人,丹阳旧部会答应吗?曹操会坐视刘备得到徐州吗?
千头万绪,如同一团乱麻,紧紧缠绕着陶谦衰老的心脏。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在油尽灯枯之前,为这风雨飘摇的徐州,找到一个或许不是最好,但至少能让它存续下去的出路。
长夜漫漫,老州牧的叹息声在空旷的寝室里久久回荡,充满了英雄末路的悲凉与一个父亲、一个主君最深沉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