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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锦刚从辽西医院与华佗那场振奋人心的谈话中归来,心情颇佳,正于侯府书房内翻阅程昱送来的近期两郡户籍与田亩册。窗外蝉鸣阵阵,更衬得室内一片宁静。

忽然,亲卫统领高顺沉稳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他大步走入,抱拳低声道:“主公,府外有一女子求见,自称有要事面禀侯爷。其身旁还跟着一名黑壮汉子,形貌魁梧,似非寻常百姓。属下已命人搜查,并未携带兵刃。”

“女子?黑壮汉子?”刘锦从竹简中抬起头,眉宇间掠过一丝疑惑。在他的记忆中,似乎并无这样的组合会主动找上门来,尤其还是女子出面。是地方上有冤情?还是别有目的?

“可曾通报名姓?”刘锦问道。

“那女子只言姓张,事关重大,需面见侯爷方能陈情。”

夏日的风带着燥热穿过庭廊,却吹不散厅内凝滞的气氛。刘锦屏退了左右,只留高顺按剑立于身侧。他刚刚坐定,目光便落在被亲卫引进来的两人身上——一名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悲怅与英气的年轻女子,以及一位如同铁塔般矗立、皮肤黝黑、眼神凶悍如猛虎的壮汉。

几乎在他们踏入厅内的瞬间,一种无形的、混合着血腥味与绝望气息的压迫感便弥漫开来。刘锦的目光与那女子对视,心脏猛地一缩。他在那双清澈却布满血丝的眸子里,看到了深不见底的痛苦,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洞悉了某种真相的冰冷。

他猜到了她是谁。广宗城下,张角自刎前那复杂难言的眼神,与眼前这双眼睛,何其相似!

“民女张璇,携义兄周仓,拜见辽西侯。”女子盈盈下拜,声音清越,却像绷紧的弓弦,每一个字都透着竭力维持的平静。周仓跟着抱拳,动作幅度很大,带着沙场悍卒的粗犷,他看向刘锦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与审视,如同护崽的猛兽。

刘锦没有立刻让他们起身,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敲击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看着她低垂的头颅,仿佛能透过那乌黑的发丝,看到广宗城头,张角最后那抹似嘲讽、似解脱、又似托付的复杂笑容。

“抬起头来。”刘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璇依言抬头,再次迎上他的目光。这一次,刘锦看得更清楚,那眼底除了悲痛与恨意,还有一种近乎虚无的茫然,仿佛她的整个世界都在广宗那一战后崩塌了,只剩下眼前这条父亲用生命为她指出的、通往仇人麾下的荆棘之路。

“张璇……”刘锦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如同咀嚼着一枚苦涩的果实,“若我所记不差,广宗城下,亲手将剑锋送入天公将军胸膛者,正是本侯。”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偏厅炸响。

周仓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野兽般的咆哮,双拳骤然握紧,骨节发出噼啪声响,周身肌肉贲张,似乎下一刻就要扑上来。高顺眼神一厉,瞬间踏前一步,手已按在剑柄之上,气机死死锁定了周仓。

然而,张璇的反应却出人意料。

她没有崩溃,没有尖叫,甚至没有流泪。她只是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在那一刻冻结。她用力咬着下唇,直到唇瓣渗出血珠,那抹鲜红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

“是……”她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腥气,“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璇,不敢或忘!”

她死死盯着刘锦,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棱,可就在那极致的恨意之下,却又流露出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认命:“但父亲临终前,看着你,对我说……‘活下去……跟着他……或许,你能看到不一样的结局。’”

她猛地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因为用力过猛,指尖都在发白。她将包裹高高举起,如同献祭般呈向刘锦:

“此乃家父毕生心血《太平要术》之精要核心,以及……一份足以让许多衣冠禽兽身败名裂的名单!这是他……他用命换来的信任!他说,‘仇恨是烈火,能焚毁一切,也能淬炼真金。’辽西侯,我张璇今日携此投名状,以及父亲麾下最后一百亲卫,前来投效!不是乞求怜悯,而是完成一场交易!我奉上我的一切,包括压抑这份血仇,只换一个立足之地,换一个……亲眼看看,你究竟能走出怎样一条路的资格!”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决绝,最后几乎是在呐喊。

周仓喘着粗气,如同受伤的困兽,但看着张璇那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背影,他眼中的凶悍最终化为了一片沉痛与无奈,他闷吼一声:“俺周仓,奉天公将军遗命!护小姐周全,听……听侯爷差遣!”最后一个字,他说得无比艰难。

厅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张璇粗重的喘息声和周仓压抑的怒火在空气中交织。

刘锦凝视着张璇,这个被命运推向如此残酷境地的女子。他看到了她眼中燃烧的恨火,也看到了恨火之下那丝被父亲遗言种下的、对未知未来的微弱好奇。张角这个老狐狸,临死前不仅看穿了他的底细,还给他送来了一个如此棘手又无法拒绝的“礼物”。良久,刘锦缓缓起身,走到张璇面前。他没有去看那油布包裹,而是目光深沉地落在她苍白而倔强的脸上。

“恨我,是应该的。”他平静地开口,语气中没有丝毫愧疚,也没有得意,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张角……你父亲,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他的路,走错了时代,但他的眼光,很准。”

他伸出手,并没有去接那包裹,而是虚扶了一下张璇依旧举着东西的手臂。

“东西,我收下了。人,我也收下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从今日起,辽西便是你的囚笼,也是你的舞台。把你的恨意藏好,把它变成你的力量。我会给你机会,让你变强,让你亲眼见证我所走的道路——看看你父亲用生命做出的最后判断,究竟值不值得。”

他接过了那沉甸甸的油布包裹,触手之处,仿佛能感受到张角留在上面的最后体温与决绝。

“高顺。”

“末将在!”

“带张姑娘和周壮士去西苑别馆,按校尉规格安置。其麾下百人,单独设营,由周仓统领,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他们也不得随意出入。”

偏厅的门被轻轻合上,最后一丝脚步声也消失在廊道尽头。

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刘锦一人。之前面对张璇和周仓时的沉稳与决断,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前所未有的心绪纷乱。他缓缓坐回椅中,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而这安静,却让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无限放大,清晰得如同昨日——

“因为你接受过的教育,我也同样接受过…”

张角临死前,那带着血沫的、诡异的、仿佛洞穿一切的笑容和这句话,如同梦魇般再次浮现,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

“你接受的教育,我也同样接受过……”

“同样接受过……”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回荡。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这黑暗时代唯一的异数,是带着先知先觉的孤独旅人。可张角的话,却无情地击碎了这份隐秘的优越感。原来,他并非唯一!还有一个张角!而张角,他走了另一条路,一条彻底失败、身死名裂的路!

那么张璇呢?

她是张角的女儿,是那个同样“接受过特殊教育”的人唯一的血脉!张角会不会将那些惊世骇俗的知识、那些关于未来历史的认知、那些超越时代的思想……都灌输给了她?她知道多少?她是否也和她父亲一样,是一个潜在的、知晓历史走向的“同类”?

这个念头让刘锦感到一阵寒意。

杀意,如同毒蛇般悄然抬头。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一了百了。让她“意外”消失在这辽西。周仓虽勇,但在他的地盘,翻不起浪花。如此,所有的秘密、所有的风险、所有的潜在威胁,都将随着她的死亡而彻底埋葬。他可以继续做他“独一无二”的穿越者,不必担心身边埋着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知晓他最大秘密的炸弹。

这个选择,冷酷,但高效。符合乱世之中,枭雄的行事准则。

可是……

张角那最后的眼神,那托付女儿时近乎哀求的决绝,还有那句“或许,你能看到不一样的结局”……像一根刺,扎在他的良知上(如果还有的话)。他亲手杀了张角,难道还要再断掉他唯一的血脉?这不仅仅是杀戮,更像是一种对“同类”最后的背弃。

更重要的是,张璇带来的,不仅仅是威胁。

《太平要术》精要里,是否藏着张角未能实现的、超越时代的构想?那份士族名单,是致命的把柄,也是强大的武器。周仓和那一百历经血火淬炼的黄巾老卒,是无可挑剔的精锐。而张璇本人……如果她真的继承了她父亲的某些“知识”,那她就不再仅仅是一个复仇者,而是一个……可能理解他、甚至在某些方面能辅助他的、极其特殊的存在。

风险与收益,都巨大得令人窒息。

留下她,如同怀抱一头幼虎,既要时刻提防其利爪獠牙,又期待其长大后的凶猛无匹。杀了她,干净利落,却也亲手扼杀了一种未来的可能性,并且永远背负着对张角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亏欠。

刘锦烦躁地站起身,在空荡的厅内来回踱步。窗外阳光炽烈,他却感觉周身冰冷。

他想起自己立志要扭转这汉室倾颓的命运,要走一条前所未有的路。这条路,注定孤独,也注定需要汇聚一切可用的力量,哪怕这力量是带毒的。

“张角……你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刘锦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你把你的女儿,你的遗产,你的期望,还有这该死的秘密,一起打包扔给了我。”

经过一夜未眠的深思,翌日清晨,刘锦只带了赵云一人,径直来到西苑别馆,张璇与周仓的临时居所。

周仓如同门神般守在院外,见到刘锦,他肌肉瞬间绷紧,眼神充满警惕。赵云无需刘锦吩咐,上前一步,平静却不容置疑地对周仓道:“周壮士,主公欲与张小姐单独一叙,请随我暂避。”

周仓梗着脖子,看向刘锦,又焦急地望向院内,显然极不放心。刘锦目光扫过他,淡淡道:“周仓,若我要对她不利,你能阻拦?此时。”

这话语中透露出刘锦对自己实力的绝对自信,让周仓一时语塞。赵云适时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气机隐隐锁定周仓。周仓咬了咬牙,最终还是跟着赵云退到了远处。

刘锦并未立刻进去,而是对赵云低声吩咐:“子龙,守住这里。方圆两百步内,我不希望有第三双耳朵。包括你。”

赵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担忧,但他对刘锦的命令从无质疑,抱拳沉声道:“末将领命!”随即身形一动,如同融入阴影般,迅速清场并退至指定的距离之外,持枪而立,神识全开,确保连一只鸟都无法悄无声息地潜入这个范围。

院内,顿时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刘锦整理了一下玄青色的袍袖,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院门。

张璇正独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来。她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走进来,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清瘦而倔强的侧影,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

院门在刘锦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仿佛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这片被清空的小小院落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张角之女,与亲手造就这一切的辽西侯。

刘锦走到张璇对面,并未坐下,而是把手放在锦绣剑上面,目光如炬地看着她,开门见山,第一句话便石破天惊:

“这里没有辽西侯,也没有黄巾余孽。现在,只有你和我。”

“张璇,你父亲临死前告诉我一个秘密。现在,告诉我,你知道多少?”

张璇的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和深藏的痛苦。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侯爷指的是哪个秘密?是他夜观天象,知晓甲子年大吉的‘秘密’?还是他符水治病、笼络人心的‘秘密’?”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仿佛在说这些世人皆知的把戏。

刘锦不为所动,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定她的眼睛,缓缓吐出一句话,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他~来~自~那~里”

这句话如同解开封印的咒语,张璇脸上的平静瞬间破碎!她猛地从石凳上站起,脸色在夕阳下变得煞白,胸口剧烈起伏,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惊惶。

她知道了!他果然知道了!父亲真的将那个最大的秘密,告诉了眼前这个杀了他的人!

看着她的反应,刘锦心中最后一丝疑虑消失了。他逼近一步,气势迫人:

“所以,你不用在我面前伪装。告诉我,张角,‘大贤良师’,他到底是谁?他又把什么,留给了你?”(刘锦不相信作为一个穿越者并且知道历史走向的张角不会提前做准备,不会留下什么东西)

张璇踉跄着后退半步,靠在冰冷的石桌上,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身体。她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苍凉的疲惫和认命。

“他……是我的父亲,也是一个……从‘彼岸’归来的孤魂野鬼。”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苦涩,“他常说,他来自一个……‘人人平等,科技昌明’的幻梦之境。他在那里学到的,是济世救人的医术,是洞察天地的格物之理,是……是打破枷锁的思想。”

她抬起头,泪水无声滑落,却带着恨意看着刘锦:“可他回来得太晚了!他看到的是瘟疫横行,是饿殍遍野,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用医术救人,被斥为巫术;他想传播知识,被视作异端!他走投无路,只能将自己包装成神,用最愚昧的方式,去唤醒最愚昧的人!这就是他的路,一条注定失败,却不得不走的路!”

刘锦沉默地听着,他能感受到张角那份超越时代的痛苦与绝望。

“他留给了我什么?”张璇惨笑一声,“他留给了我那些‘幻梦之境’的零星记忆,一些残缺不全的医术药方,一些奇巧器械的构想,还有……就是对这吃人世道的刻骨仇恨,以及……对你,刘锦,这个‘同类’的最后嘱托。”

她死死盯着刘锦,仿佛要将他看穿:“他说,你和他是一类人,但你比他更幸运,也更……狡猾。你选择了站在高台之上,而非泥潭之中。他让我来看看,你这个‘同类’,究竟能走出怎样一条不同的路?看看你用他失败的经验作为基石,究竟能建成一座怎样的殿堂!”

说到这里,她的情绪终于崩溃,几乎是嘶吼出来:“可现在,你让我怎么办?我该恨你杀父之仇,还是该信他临终之言?!刘锦,你告诉我!!”

院中,只剩下她压抑的、绝望的哭泣声。

刘锦看着她崩溃的模样,心中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沉重的明悟。他知道了张角的底细,也明白了张璇最大的痛苦来源——那份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遗产,与残酷现实交织成的巨大矛盾和撕裂感。

他缓缓走上前,没有安慰,只是用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说道:

“他的路,走错了。但你的路,还在脚下。”

“恨我,是你的本能。但信他,是你唯一的理智。”

“跟着我,你会亲眼看到,他所向往的那个‘幻梦之境’,或许无法完全实现,但我能在这片大地上,建立起最接近它的存在。说着刘锦就要有出门去。

就在刘锦转身,即将踏出院门的刹那,他的动作骤然停顿。身影仿佛化作一道冰冷的闪电,腰间【锦绣剑】铿然出鞘!

剑光如秋水,带着刺骨的寒意,精准地、轻轻地贴在了张璇白皙的脖颈上。冰冷的剑锋触碰到温热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张璇的哭泣声戛然而止,整个人僵在原地,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剑刃的锋利,以及刘锦身上散发出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刘锦没有回头,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张璇,收起你的眼泪和犹豫。”

“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是张角的女儿,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该存在的‘余孽’。”

“天下之大,除了我这里,还有何处能容你?朝廷?他们会将你千刀万剐,以儆效尤。诸侯?他们会将你作为讨好朝廷的礼物,或是榨干你价值后弃如敝履。”

“我,是你唯一的选择,是你父亲用命为你换来的、唯一的生路。”

剑锋微微压下,一丝细微的刺痛感传来,仿佛下一刻就会割开她的喉咙。

“但是,”刘锦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不需要一个心怀叵测、沉溺于仇恨的废物。我更不需要一个对我有所隐瞒的‘秘密’!”

“现在,看着我的剑!”

刘锦猛地转过身,与张璇近在咫尺,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此刻没有任何温情,只有审视一切的冰冷与锐利。剑,依旧稳稳地架在她的脖子上。

“告诉我实话——你对你父亲所谓的‘彼岸’,知道多少?你究竟继承了他多少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用你的实话,换你和你手下那百余人的性命。

剑锋上传来的冰冷触感和那细微的刺痛,让张璇清晰地意识到死亡近在咫尺。然而,预想中的恐惧并未彻底吞噬她,反而在极致的压力下,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从心底涌起。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脖颈处传来的刺痛感愈发清晰,温热的血液顺着冰冷的剑锋缓缓流下,染红了她素色的衣领。

但她没有求饶,没有闪避,甚至连颤抖都停止了。她用一种近乎虚无的、带着深深疲惫和一丝嘲弄的语气,轻声说道:

“你杀了我吧。”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

刘锦握着剑的手,稳如磐石,但他的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波动。他看到了她紧闭双眼下那彻底的放弃,也看到了那放弃背后,是一种宁死也不愿完全交出底牌的倔强。她在赌,赌他舍不得杀她,赌她脑子里那些关于“彼岸”的秘密,比他想象的更有价值。

她在用生命做最后的试探和抵抗。

剑锋,依旧贴着脖颈,那一道细小的伤口还在渗血。

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个呼吸之后,刘锦手腕一抖,“锃”的一声,【锦绣剑】干脆利落地归鞘。那冰冷的压迫感骤然消失。

张璇猛地睁开眼,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刘锦没有再看她脖颈上的伤口,他的目光深邃如渊,落在她那张混合着惊愕、茫然和未褪尽死意的脸上。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失望,反而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仿佛看穿了某种游戏规则的了然。

他什么也没再说。

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给了你机会,你选择了最愚蠢也最聪明的方式。很好,游戏继续,但我们之间的主动权,依旧在我手里。”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玄青色袍袖在黄昏的风中拂动,迈着沉稳而决绝的步伐,径直离开了院落,再也没有回头。

院门再次被关上。

张璇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她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脖颈上的伤口,指尖触及那温热的湿润,才真正确认自己还活着。她望着那扇紧闭的院门,心中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茫然和更深的震撼。

刘锦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也随之散去。张璇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石桌才勉强站稳。脖颈上那道细小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温热的血珠渗出,提醒着她刚才与死神擦肩而过。

她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那冰凉的触感奇异地让她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她缓缓地将那东西取了出来。

那是一本书。

书册并不厚,封面是某种不知名的坚韧皮革制成,呈现出一种历经岁月的暗沉色泽,没有任何字样。这就是她父亲张角,在广宗城破、生命最后时刻,于混乱与火光中,亲手塞进她怀里,并用尽最后力气叮嘱“慎用、待时”的东西。

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翻开了书页。

里面的字迹,并非当时通行的隶书,而是一种她从未见过、却自幼被父亲强迫学习的、被称为“简体字”的奇特文字。书页的材质也非寻常竹简或绢帛,更像是……某种处理过的、极其柔韧的树皮(张角尝试模仿纸张失败后的替代品)。

书中的内容,此刻在她眼中,仿佛散发着灼热的光芒。

《基础应用技术辑录》——这是扉页上的书名。

她一页页翻下去,呼吸愈发急促。里面没有鬼神符咒,没有煽动性的教义,只有一条条清晰、冷静、甚至带着某种冰冷美感的……技术说明!

“蒸馏法精要: 装置图解、冷凝原理、温度控制……可提纯烈酒(命名建议:医用酒精),用于创口清毒,效百倍于盐水……亦可分离其他液体。

“高炉炼铁改良: 耐火砖制法、鼓风装置优化、脱硫去磷简述……可得坚韧远胜当前之钢。

“海盐\/矿盐精炼法: 去除苦毒杂质,得雪白精盐,效率倍增……

“简易制碱:……

“水泥初探:……

“农作物轮作与肥料简述:……

“基础外伤处理与缝合术:……

“简易传染病防治隔离条例:……

一条条,一项项,都是足以改变一个领域,甚至影响国力的“点金术”!这些,就是父亲口中来自“彼岸”的知识,是他试图用来改变这个世界,最终却不得不将其隐藏在太平道神秘外衣下的……真正力量!

张璇终于明白,为什么刘锦会对她如此“容忍”,为什么他反复追问她“知道多少”。他真正在意的,不是太平道的残兵败将,也不是那本玄之又玄的《太平要术》原典,而是这本书里记载的、能够实实在在创造财富、打造强军、奠定霸业的“硬”知识!

父亲将这未来之匙交给了她,却也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

刘锦刚才的举动,既是警告,也是一种变相的确认——他极度渴望这些知识,但他更希望是她“主动”交出来,而非通过死亡来强行夺取。他需要的是一个能理解、甚至能运用这些知识的“合作者”,而非一个冰冷的、可能缺失关键信息的死物。

她握着这本轻飘飘却又重如山的书册,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仇恨,依旧在心底燃烧。

但理智告诉她,父亲是对的,刘锦也是对的。这个世界,确实只有刘锦这里,才有可能让这本书里的东西,重见天日,甚至……超越父亲当年的梦想。

她该怎么做?

是紧紧抱住这最后的底牌,与刘锦进行一场危险的博弈?

还是……选择一种更聪明的方式,将这些“点金术”作为真正的投名状,换取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

几天后的午后,阳光正好,微风和煦。刘锦再次只带着赵云来到西苑别馆。一切如同上次的复刻,赵云沉默而高效地屏退了周仓以及所有可能的耳目,并再次守在了两百步之外,确保绝对的私密。

与上次不同的是,刘锦身后还跟着两名侍从,一人手捧一个精致的食盒,另一人则抱着一个造型优雅的玉色瓷瓶。

院门推开,张璇依旧坐在石凳上,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等待。当她看到刘锦空着双手,并未佩剑,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更多的仍是戒备和疏离。她脖颈上那道浅浅的伤痕已经结痂,像一道灰色的印记。

刘锦挥手让侍从将食盒和瓷瓶放在石桌上,然后示意他们退下。

“不必紧张。”刘锦自顾自地在张璇对面坐下,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闲适,“辽西苦寒之地,没什么好招待的。这是望海楼新琢磨出的几样小菜和一壶薄酒,拿来给你尝尝鲜。”

他亲手打开食盒,取出几碟还冒着热气的菜肴。这些菜式,张璇从未见过,香气却异常诱人。

“这道,叫玉玲珑。”刘锦指着一盘清炒的、色泽碧绿脆嫩的蔬菜(实际上是改进农具后、在温泉边试验性种植的早期白菜心,用猪油快炒而成)。

“这道,是金玉满堂。”那是一盘色泽金黄、蛋液蓬松柔软的炒鸡蛋(利用了铁锅和快速翻炒技术)。

“还有这个,软玉温香。”则是一碟切成薄片、卤制入味的羊肉(运用了来自西域、经由商会搞到的更多香料进行卤制)。

这些菜名雅致,烹饪手法(炒、嫩滑)更是超出了这个时代以蒸、煮、烤为主的范畴,充满了新奇感。

接着,刘锦又拿起那个玉色瓷瓶,拔开软木塞,一股清甜中带着微醺的果香立刻飘散出来。他斟了一杯,酒液呈琥珀色,清澈透亮,推到张璇面前。

“这酒,名叫桃花酿。”刘锦微微一笑,“取初春桃花瓣,配以甜米酒基,反复酝取,度数……嗯,就是酒性很温和,不易醉人,口感清甜,适合女子浅酌。”

他没有提上次的剑拔弩张,没有追问任何秘密,只是像一个普通的朋友(甚至主人)一样,分享着美食与新酒。

张璇看着眼前色香味俱全的陌生菜肴,闻着那清甜的酒香,紧绷的心弦在不知不觉中微微松动。这些充满巧思和“现代感”的东西,无疑出自刘锦的势力。他在用这种方式,不动声色地向她展示辽西的活力、创造力以及……与他合作可能带来的、超越这个时代的生活品质。

刘锦自己也斟了一杯,轻轻呷了一口,目光投向院中那棵开始落叶的树,仿佛随意地说道:

“这世间,有人追求权力,有人追求财富,有人追求青史留名。”

“而我,除了这些,还想让身边的人,包括我自己,能吃到更可口的饭菜,喝到更醇香的美酒,看到更多……像这‘桃花酿’一样,原本不该存在于世的美好之物。”

“这很难,需要知识,需要力量,也需要……志同道合之人。”

他的话,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张璇听。他没有看她,但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她作为“穿越者后代”那颗渴望不一样世界的心上。

他将酒杯放下,目光终于转向张璇,平静而深邃:

“尝尝吧,看看合不合口味。在这里,你可以暂时忘记身份,只做张璇。”

刘锦看似悠闲地品着酒,说着关于追求美好生活的话语,但他的目光始终未曾真正离开张璇。他敏锐地捕捉到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讶异与新奇,尤其是在看到那几道超越时代的炒菜和闻到“桃花酿”的独特香气时。然而,也仅此而已。

那讶异,更像是一个被困于时代之人初见新鲜事物的正常反应,而非一种“我知其原理,甚至能做得更好”的了然与共鸣。她静静地听着,甚至也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尝了尝那“玉玲珑”,眼中流露出些许认可,但很快就恢复了那种深沉的、带着隔阂的平静。

‘没有波澜……’ 刘锦心中默念,刚刚升起的些许期待沉了下去。‘是她心机深沉至此,能完美掩饰?还是……张角真的什么都没告诉她?’

这个念头一起,更深的思量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第一种可能:张璇不知情。

如果她真的对那些超越时代的技术一无所知,那么她最大的价值,或许就只在于她张角女儿的身份(可用于政治号召或打击对手),以及周仓和那百名亲卫的战斗力。这些虽然重要,但并非不可替代,也并非能颠覆格局的决定性力量。若是如此,他之前的杀意似乎有些过激了。将她作为一个特殊人物软禁在辽西,或者在未来某个合适的时候用作一枚棋子,甚至看在她父亲那份“同道”之谊上,给她一条相对安稳的生路,也并非不可。她的威胁等级会大大降低。

但,如果是第二种可能:她知道!

如果张角真的将那些足以改变国力的知识——比如更高效的炼钢法、更精准的蒸馏技术、更先进的农法乃至更多他尚未想到的——传授给了她,哪怕只是部分……

刘锦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寒。

‘那么,她就绝不能踏出辽西半步!’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这些知识,是比千军万马更可怕的武器。若她被其他诸侯所得,无论是曹操、袁绍,甚至是刘备……’ 他几乎能想象到,曹操凭借更精良的铠甲兵器武装起的虎豹骑,袁绍利用高效产出的粮食支撑起的庞大军队……那将对他未来的霸业构成致命的威胁。

‘知道,就必须为我所用,必须与我彻底绑定,她的心智、她的未来,都必须牢牢打上我刘锦的烙印!’ 刘锦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如果她不愿,如果她心存二志,哪怕只有一丝可能……’

一个清晰而冷酷的结论在他心中形成:那就是彻底毁灭她。不惜一切代价。

这不是出于个人恩怨,而是基于最冷酷的现实利益计算。一个拥有未来知识的张璇,其战略价值太高,风险也太大,他绝不能冒这个险。

三天后,刘锦再次踏入西苑别馆的院落。流程已然固定,赵云无声地清场、警戒,将这片空间彻底留给两人。

秋意渐深,几片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飘落在石桌上。张璇依旧坐在老位置,当她看到刘锦空手而来,既无兵刃,也无食盒时,心中反而升起一股更强烈的不安。

刘锦在她对面坐下,没有说话。

他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杀气腾腾,也没有像第二次那样用新奇之物进行试探。他就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平稳而深邃,如同不见底的深潭,牢牢地锁定着张璇的双眼。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

这种纯粹的、长时间的注视,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张璇起初还能强自镇定地与他对视,但渐渐地,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慌。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直抵内心最深处,审视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念头,挖掘着她竭力隐藏的秘密。

她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的视线,但某种倔强又让她强迫自己回看过去。可这徒劳的抵抗,反而让她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对方那如同实质般的洞察力。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脸颊也开始微微发烫,一种混合着羞恼、紧张和无所适从的情绪在她心中蔓延。

她终究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即便经历了家破人亡的巨变,在心智层面,与刘锦这样两世为人的灵魂相比,依然显得稚嫩。在这种纯粹的精神较量中,她很快就落了下风。

刘锦脸上的温和如同潮水般退去,他忽然探身,一把攥住了张璇的手腕。他的动作并不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传来,让张璇浑身一僵。

他凑近她的耳边,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呼吸的热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冰冷而清晰的低语,一字一句地说道:

“张璇,我很忙,没有太多耐心陪你玩猜谜游戏。”

这句话像一根冰刺,瞬间扎入张璇的心底,让她所有的伪装和强装的镇定都险些崩裂。他看穿了她拖延和观望的心思!

下一刻,刘锦却猛地放开了她,仿佛刚才那充满压迫感的接触从未发生。他脸色骤然一变,爆发出爽朗甚至带着几分不羁的大笑:

“哈哈哈!好了,整日闷在这院子里有何趣味?走,今天本侯心情好,带你出去逛逛,看看我这辽西之地!”

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别馆院落,门外早已准备妥当。除了刘锦的神骏坐骑,旁边还有一匹温顺许多、个头稍小但同样精神抖擞的栗色母马,显然是特意为张璇准备的。

刘锦翻身上马,动作流畅潇洒,他看向张璇,眼神平静,仿佛刚才在院中的一切未曾发生。“上马吧,张小姐,难道还要我扶你?”

张璇抿了抿唇,没有说什么,在周仓担忧的目光中,利落地踩镫上马。她的骑术显然经过训练,姿态并不生疏。

赵云和周仓各自带着十名精锐亲卫,沉默地跟在后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护卫队伍。一行人便在这午后,缓缓行于宾徒城的街道上。

刘锦并没有刻意介绍什么,只是信马由缰地走着。但这条路线,显然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他们首先穿过的是军营校场的边缘。隔着栅栏,能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震天的喊杀声与整齐的操练声。陷阵营士兵身披重甲,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在进行对抗演练;白马义从的轻骑兵如旋风般掠过,弓弦震动;破甲营的士兵则在校场另一端,操作着结构精巧的弩机进行射击,箭矢破空的尖啸声令人心悸。周仓的眼瞳微微收缩,他是沙场老将,能清晰地感受到这支军队散发出的精悍之气与严明纪律,远非昔日黄巾军所能比拟。

张璇的目光扫过校场,脸色依旧平静,但握着缰绳的手指却微微收紧。

穿过军营区域,眼前景象豁然开朗,是一片新开辟的工坊区。这里没有军营的肃杀,却充满了另一种热火朝天的活力。高大的水轮带动着锤锻机械起落,发出富有节奏的轰鸣;数座改良高炉冒着滚滚浓烟,空气中弥漫着煤炭和金属的气息;隶属于科技馆的匠人们穿梭忙碌,不时能看到他们搬运着一些结构奇特的零件或半成品。虽然只是外围,但那蓬勃的创造力和工业化雏形,已足以让人震撼。

刘锦淡淡地瞥了张璇一眼,仿佛在说:“看,这就是我的根基。”

最后,他们来到了相对安静的内城区域。这里能看到新开设的学堂里,传来孩童朗朗的读书声;辽西医院门口,有百姓井然有序地排队等候诊治,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药草香;街道两旁的商铺也比其他地方显得更加规整繁荣,尤其是悬挂着“辽西商会”标志的店铺,客流不息。

整个宾徒城,给张璇的感觉是一种奇特的混合体——森严的军备、蓬勃的工坊、有序的民生,三者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糅合在一起,高效而充满潜力地运转着。这是一种她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的景象,既不同于洛阳的浮华,也不同于黄巾治下的混乱,更不同于其他州郡的暮气沉沉。

刘锦自始至终没有过多言语,他只是让张璇自己看,自己感受。

夕阳的余晖将宾徒城镀上一层暗金,刘锦一行人最终停在了一座与众不同的建筑群前。

与其说这是馆舍,不如说这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堡垒。

外围是高达两丈的厚重青石墙,墙上设有女墙和了望孔。唯一的入口是一座包铁的沉重木门,此时紧紧关闭。门两侧以及沿着高墙每隔十步,便肃立着一名全身披甲、手持长戟的士兵。这些士兵眼神锐利,身体挺直如松,周身散发着百战老兵的煞气,与寻常城防军截然不同,显然是高顺亲手训练出的精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肃杀氛围。

在高墙之内,隐约可见数座高大建筑的轮廓,其中一些有着奇特的、如同烟囱般的结构,正冒出缕缕青烟,与晚霞交融在一起。隐隐有金属撞击、水流冲刷以及某种规律的机械运转声从墙内传来,低沉而有力,仿佛一头巨兽在内部沉睡和呼吸。

门楣之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黑色匾额,上面是刘锦亲笔题写的三个鎏金大字——科技馆。字体遒劲有力,在夕阳下熠熠生辉,自有一股威严。

这里,就是辽西一切奇迹的源头,是刘锦体系的心脏与大脑。

刘锦勒住马,抬手示意。赵云立刻会意,沉声命令所有亲卫,包括周仓在内,全部原地待命,不得靠近科技馆大门半步。周仓虽满脸不情愿和担忧,但在赵云冰冷的目光和周围那些如同雕塑般的守卫注视下,也只能焦躁地停下脚步。

刘锦翻身下马,对张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张璇深吸一口气,也下了马。她看着那扇沉重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大门,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守卫的军官见到刘锦,没有任何询问,只是用力一挥手。伴随着沉闷的机括声,那扇包铁木门缓缓向内打开,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门内光线略显昏暗,与门外夕阳下的世界截然不同,仿佛一张巨兽的口。

“跟我来。”刘锦率先迈步而入。

张璇略一迟疑,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跟了上去,踏入了那片神秘之地。

在她身后,大门再次沉重地合拢,将赵云、周仓以及所有亲卫隔绝在外。周仓眼睁睁看着小姐的身影消失在门内,急得几乎要冲上去,却被赵云一步拦住,只能死死攥紧拳头,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门内,是一条不算太长的甬道,两侧墙壁上挂着长明灯,光线稳定。穿过甬道,眼前豁然开朗。

首先映入张璇眼帘的,是一个极其宽敞的庭院式大厅,但这里没有假山流水,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她无法理解的装置和忙碌的景象:

· 左侧区域,数座改良后的高炉正吞吐着火焰,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工匠们穿着特制的厚布衣物,通过复杂的管道和风箱控制着火候,通红的铁水在坩埚中翻滚。

· 右侧区域,是木工坊和器械组装区。那里摆放着正在打磨的巨型弩机部件、结构精巧的四轮马车底盘,以及一些她完全叫不出名字的、由齿轮和连杆组成的奇异机构。空气中弥漫着木材、油漆和金属混合的气味。

· 正前方,则是一排排整齐的工作台,年轻的学徒们(正是新招募的那批)在匠师的指导下,或埋头计算,或小心翼翼地操作着工具,打磨着小型零件。墙壁上挂满了绘制着复杂图形的绢帛和经过处理的兽皮图纸。

· 更深处,还有单独隔开的区域,门口有专人看守,隐约可见里面摆放着蒸馏器具、化学器皿(粗糙的陶瓷和玻璃制品)以及一些被封存的试验品。

马钧正趴在一张堆满图纸的工作台上,对刘锦的到来浑然未觉,嘴里念念有词,手指在图纸上飞快地比划着。

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秩序、专注与一种创造性的狂热。每一个在这里工作的人,眼神都异常专注,仿佛手中摆弄的不是铁块木头,而是整个世界。

刘锦没有打扰任何人,刘锦表面上在向张璇介绍科技馆的种种,但他的全部心神,其实都聚焦在张璇的眼神变化上。他需要从她最细微的反应里,读出那个至关重要的答案。

起初,张璇的眼神是戒备的、疏离的,带着一种“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的审视。

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那改良高炉旁标注着温度控制要点的简图,当她看到水轮带动的鼓风装置那巧妙的结构,特别是当她的视线无意间瞥向深处那个隔间,恰好看到一名学徒正按照墙上悬挂的、由马钧绘制的《多级蒸馏法示意图》操作器具,空气中弥漫着浓郁酒糟和一丝独特刺激性气味(酒精)时……

刘锦清晰地捕捉到,张璇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她那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瞬间被一种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套蒸馏设备上,眼神中爆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那不是看到新奇事物的好奇,而是一种“这怎么可能?这东西真的存在?”的、源于认知被颠覆的骇然。

这种反应,绝非一个第一次见到此类技术的人所能拥有。这分明是看到了只在理论或记载中存在的东西,突然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时的震撼!

刘锦心中瞬间雪亮!

‘她知道!她不仅知道,而且她非常清楚这些东西的价值和原理!看她对蒸馏设备的反应,她甚至可能拥有比我们目前更完善的知识!’

张璇此刻内心已是翻江倒海。父亲手稿上那些她曾以为是痴人说梦、是父亲因失败而臆想出来的图案和文字——高炉的构造、水力的应用、尤其是这提取“神水”(酒精)的蒸馏之法——此刻,竟然在辽西侯的科技馆里,变成了触手可及的现实!这巨大的冲击,让她一直以来赖以支撑的、认为父亲之学独一无二的信念都产生了动摇,更让她对刘锦这个“同类”的认知,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带着恐惧与敬畏的高度。

刘锦没有点破她的失态,只是恰到好处地走到她身侧,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平静地说道,语气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力量:

“看来,有些东西,你并不陌生。”

张璇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她还在没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张璇用近乎呢喃的语气说道:那里真的有那么美好?说完张璇的目光紧紧锁住他,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仇恨、戒备或震惊,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脆弱的探寻。她知道,这个问题,普天之下,只有眼前这个杀父仇人,才有可能给她一个真实的答案。

刘锦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她眼中那抹与张角临终前如出一辙的、对“彼岸”的执念与迷茫,心中了然。他猜对了,张角不仅留下了技术资料,更将那份对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与向往,作为最沉重的遗产,留给了他的女儿。

他微微侧身,避开不远处几个学徒好奇的目光,声音放得极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轰鸣的机械和忙碌的身影,“我们,是不是该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聊聊?”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但这句“好好聊聊”,本身就是一个最明确的信号——他听懂了她的话,并且,愿意与她谈论那个禁忌的话题。

张璇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看着刘锦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打捞出真相。她从他平静的语气里,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一种可能存在的、基于共享秘密的、脆弱的连接。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点了点头。此刻,什么仇恨,什么算计,似乎都被对那个终极答案的渴望暂时压了下去。

从科技馆那令人心神激荡的氛围中走出,刘锦没有再多言,直接带着一行人来到了宾徒城最繁华地段的望海楼。

酒楼管事早已接到消息,恭敬地将他们引至顶层最深处一间从不对外开放的雅间。推开门,视野豁然开朗。整面墙都被改造成了巨大的窗户,窗外便是波光粼粼的河道与繁忙的码头,更远处,宾徒城的街巷、军营的旌旗、乃至科技馆那标志性的高耸烟囱,都尽收眼底。此处,仿佛掌控着整座城市的脉搏。

刘锦挥了挥手,赵云会意,立刻与周仓一同,将左右侍从乃至酒楼伙计全部清退,并亲自守在了门外,确保绝对的安静与私密。

雅间内很快便布置妥当。精致的漆器食盒被端上,侍女们悄无声息地布菜。菜肴依旧别出心裁:琥珀肉(红烧肉,色泽红亮诱人)、雪霞羹(豆腐鱼汤,汤色奶白)、金丝卷(油炸细面丝包裹的肉馅)、还有一碟翠绿欲滴的清炒时蔬。这些菜品色香味形俱佳,远非寻常豪贵之家所能享用。

“坐。”刘锦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率先在主位坐下,目光平静地看向仍站在窗边,望着脚下城市的张璇。

张璇依言坐下,但身体依旧紧绷。这间可以俯瞰一切的房间,这满桌超越时代的佳肴,无不提醒着她刘锦所拥有的力量与深不可测。

刘锦没有动筷子,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菜肴。他只是拿起酒壶,为自己和张璇各斟了一杯清澈的“桃花酿”,然后直接将酒杯推到她面前。

他没有丝毫铺垫,抬起眼,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冷电,直刺张璇心底,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最后通牒的意味:

“东西,在哪里?”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千钧重压: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把所有的试探、犹豫和伪装都收起来。”

“现在,就在这里,我们都真诚一点。”

刘锦那句“东西在哪里?”和“真诚一点”如同最后通牒,带着冰冷的决绝,让空气几乎凝固。他目光如炬,等待着张璇的回应,是屈服,还是毁灭。

然而,张璇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缓缓抬起了头。她没有去看那杯酒,也没有回答关于“东西”的问题。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不再闪烁,反而凝聚起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直直地迎上刘锦那压迫感十足的目光。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用一种异常平静,却带着某种执拗探究的语气,反问道:

“侯爷,在问我要东西之前,能否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您……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如同一点星火,骤然投向了堆满干柴的心理战场!

它太突兀,太尖锐,也太精准!它完全跳脱了当下关于技术、关于投诚、关于生死的话题,直指刘锦存在本身最核心、最不容触碰的秘密!

她不是在问他的籍贯,不是在问他的宗室身份。她问的是他思想的源头,他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和眼光的来处!这分明是承接了之前在科技馆里关于“那个地方”的未尽之语,是她作为张角之女,基于父亲临终遗言和自身观察,所做最大胆、也是最致命的试探!

她在用这个问题告诉刘锦:我知道你的不寻常,我知道你和我父亲一样,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在你逼我交出我的底牌之前,你必须先向我展示你的底牌——你真正的根脚。

雅间内,落针可闻。窗外城市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刘锦听到这个石破天惊的反问,脸上的冷峻如同冰面裂开一道细纹,他并没有动怒,反而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轻、却带着无尽寒意的笑声。

“呵。”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丈量着张璇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语气平静得可怕:

“张姑娘,你可知,你刚才问的这个问题,已经把你,把你带来的那一百人,还有你那位忠心耿耿的周仓,都推到了悬崖边上?”

这话语中的威胁,赤裸裸,毫不掩饰。知晓不该知晓的秘密,本身就是取死之道。

然而,张璇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她甚至没有退缩,反而更加挺直了脊背,那双清澈的眸子毫不避让地迎上刘锦审视的目光,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我,知道。”

这两个字,重若千钧。

她知道问题的危险性,她知道这可能带来的毁灭性后果,但她依然问了。这不再是试探,而是一种孤注一掷的摊牌。她在用他们所有人的性命做赌注,赌刘锦对那个秘密的看重程度,赌他对“同类”的最后一丝容忍,赌他内心深处是否也存在着一丝对“根脚”被看穿的忌惮与……共鸣。

这是一种极致压力下的疯狂,也是一种看透局势后的决绝。她手里握着父亲的技术遗产,而刘锦手里握着他们所有人的生杀大权。但此刻,她试图用这个触及灵魂的问题,在看似绝对不平衡的天平上,为自己增加一个无形的、却至关重要的砝码。

她在告诉刘锦:你可以杀我们,但你也将永远无法确定我父亲还留下了什么(她深深知道这一点是让刘锦最害怕的,如果刘锦不弄清楚那么他日后的日子将如坐针毡),更无法从我这里得到你想要的“真诚”与合作。想要答案,先展示你的诚意。

雅间内的气氛紧绷到了极致,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刘锦凝视着张璇那双豁出一切的眼睛,片刻之后,他眼中那冰冷的锐利渐渐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他没有回答是或否,而是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雅间一侧的红木书案旁,上面陈列着笔墨纸砚。他取过两张质地均匀的蔡侯纸,又拿起两支狼毫笔,在砚台中轻轻蘸饱了墨。

然后,他走回桌前,将其中一张纸和一支笔,郑重地放在了张璇面前。自己则拿着另一份,回到了座位。

“既然我们都要求对方真诚,”刘锦的声音低沉而平稳,“那么,就把你问题的答案,和我心中的答案,一同写在这纸上吧。”

这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举动。它将那个不能宣之于口的惊天秘密,托付于无声的笔墨,既是验证,也是一种危险的共享。

张璇看着眼前的纸笔,呼吸微微一滞。她明白了刘锦的意图。这是最终极的确认,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她抬起手,握住了那支笔,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刘锦也拿起了笔。

两人对视一眼,仿佛有无形的电流在空气中交汇。然后,他们几乎同时俯下身,遮挡住自己的纸面,挥笔疾书。

雅间内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沙沙声。

片刻后,两人几乎同时停笔。

刘锦率先将自己的纸张对折,推向桌子中央。张璇犹豫了一瞬,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两张对折的纸,静静地躺在满桌珍馐之间,仿佛蕴含着比整个天下更重的分量。

刘锦向张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张璇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先拿过了刘锦的那张纸,缓缓打开。

与此同时,刘锦也拿过了张璇的那张纸,展开。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对方的答案上。

下一刻,两人的身体都是微微一震!

只见两张洁白的纸张上,赫然写着同样的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

如你所想。

……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无需任何言语解释,这四个字已经说明了一切。张璇的猜测是对的,刘锦的推断也是对的。他们之间,确实存在着那条看不见的、源自“彼岸”的纽带。

张璇猛地抬头看向刘锦,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撼、茫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找到“同类”的复杂情绪。所有的猜测、父亲临终的遗言,在这一刻得到了最残酷也最真实的证实。

刘锦缓缓将张璇的纸放在桌上,目光深邃地看向她,之前的杀意和压迫感悄然消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

雅间内,时间仿佛被那两张写着“如你所想”的纸页凝固了。

刘锦看着张璇,眼神复杂难言。那里面有洞悉秘密的了然,有对张角这个“先行者”的某种敬意,有对眼前这个背负着沉重遗产的少女的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到既定事实后的、冷静的接纳。

张璇同样看着刘锦,眼中的情绪更是翻江倒海。杀父之仇人与唯一“同类”的身份在她心中激烈碰撞。震惊、茫然、一丝微弱的归属感,以及巨大的不确定性和依旧存在的恨意,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然而,在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对视中,一种无形的、基于共享最大秘密的脆弱信任,正在悄然滋生。

终于,张璇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做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决定。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中的混乱渐渐被一种认命般的决绝所取代。她不再犹豫,伸手探入自己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本由不知名皮革包裹、承载着另一个时代智慧的《基础应用技术辑录》。

她双手捧着这本书,如同捧着一块灼热的炭火,又像是捧着自己和身后百余人未来的命运,缓缓递到了刘锦面前。

刘锦的目光落在书册那暗沉的封面上,眼神微微一凝。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抬眸看了张璇一眼,看到了她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交付。

他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这本书。书册入手,比他想象的更有分量,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更是历史与未来的重量。

他轻轻翻开书页,映入眼帘的是那熟悉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简体字”,以及那些清晰精准的图解和说明——蒸馏、炼钢、制盐、农法、医药……一页页翻过,他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快速翻阅了几页,尤其是在医用酒精和高效炼钢法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合上了书册。

他没有表现出狂喜,也没有立刻追问细节。而是抬起头,目光温和地看向依旧紧绷着身体、等待他最终宣判的张璇。

他的声音不再冰冷,也不再充满压迫,而是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温柔的笃定,轻声说道:

“相信你父亲。”

他顿了顿,看着张璇猛然抬起的、充满愕然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相信你父亲……的选择。”

这句话,如同温暖的泉水,瞬间冲垮了张璇心中最后一道冰封的堤坝。

他认可了张角的眼光,接纳了她的投诚,也为她那无处安放的仇恨和迷茫,指明了一个模糊却充满可能性的方向。父亲的选择,就是将她托付给眼前这个人。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这一次,不再是出于悲伤、恐惧或仇恨,而是一种巨大的、难以承受的释然与委屈。

看着张璇压抑的抽泣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刘锦心中那根名为“枭雄”的弦,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并非铁石心肠,眼前这个少女所承受的一切——父亲的死亡、身份的颠覆、秘密的重压、以及对未来的恐惧——在这一刻,化作了最原始的泪水。

他沉默地站起身,缓步走到张璇面前。犹豫只是一瞬,他便抬起手,带着一种并非出于男女之情,而是更近乎一种强者对弱者、亦或是……“同类”之间难以言喻的复杂怜悯,轻轻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

这个动作很轻,却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张璇内心深处最后一道闸门。

她一直以来的坚强、伪装、仇恨和算计,在这不带任何侵略性的、简单的安慰下,土崩瓦解。她再也无法抑制,从低声的啜泣变成了无法控制的痛哭。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浸湿了她的衣襟,也仿佛要冲刷掉所有的委屈、恐惧和迷茫。

她没有躲开刘锦的手,也没有依靠过去,只是放任自己沉浸在这迟来的崩溃之中。父亲的音容笑貌、广宗城头的烈焰、一路奔波的艰辛、以及刘锦那冰冷剑锋的触感……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翻腾,最终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刘锦没有说什么“别哭了”之类苍白的话语,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手依旧轻放在她的肩上,传递着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温度和支持。他允许她宣泄,这是他此刻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仁慈”。

窗外的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望海楼华灯初上,宾徒城的夜景在窗外铺陈开来,繁华而充满生机。雅间内,少女的痛哭声渐渐转为低泣,最终归于平静。

张璇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抬起头,眼睛红肿,但眼神却像是被泪水洗涤过一般,少了几分之前的阴霾,多了一丝看清前路的决然。她看着刘锦,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

“这本书……父亲说,“它不该只属于一个人。”张璇带着鼻音的话语在安静的雅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刘锦深深地点了点头,月光落在窗外渐沉的暮色上。两人都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桌上的菜肴早已凉透。他们不约而同地站起身,走到了那扇巨大的窗前。

夜空如墨,繁星点点,如同碎钻般洒满天幕。没有了白日的喧嚣,脚下的城市灯火与天上的星辰交相辉映,静谧而浩瀚。

他们并肩而立,靠在窗棂边,望着那无尽的星空。距离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和呼吸,一种微妙而脆弱的依偎感在沉默中蔓延。

夜色渐深,望海楼顶层的雅间里烛火摇曳。

刘锦负手立在窗前,玄色衣袍在晚风中轻轻摆动。张璇安静地站在他身侧三尺处,这个距离既不会显得太过疏远,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

侯爷。她忽然轻声开口,那个世界......也有这样的星空吗?

刘锦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远处科技馆若隐若现的轮廓上,声音里带着几分飘忽:星星还是这些星星,只是地上的灯火太亮,反而看不清了。

张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注意到他扶在窗棂上的手微微收紧。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想起父亲当年提及故乡时的神情——那是一种深埋在骨子里的眷恋,与无法归去的怅然。

她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上的绣纹。杀父之仇本该是不共戴天,可父亲临终前那句唯他可容你的嘱托,又让她陷入深深的矛盾。更让她困惑的是,此刻站在这个仇人身旁,竟会生出一种奇异的共鸣——那是两个异乡人在这片星空下才能体会的孤独。

听说......她斟酌着用词,那个世界的人能乘着铁鸟翱翔天际?

不仅能飞,刘锦转过身来,烛光在他眼中跳动,还能飞到月亮上去。不过那里没有广寒宫,只有满目荒凉。

他的语气平静,可张璇却敏锐地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落寞。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权倾一方的辽西侯,内心或许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复杂得多。

夜风从窗口涌入,带来远处市集的喧闹声。在这片嘈杂中,张璇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格外清晰。她该恨这个人的,可当他谈起那个遥不可及的世界时,眼中流露出的神情竟让她心生怜悯。

侯爷可曾......想过回去?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个问题太过私密,也太过危险。

刘锦的视线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太过锐利,仿佛能穿透她的伪装,直抵内心最深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他答非所问,声音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既然选择了,就无需回头。

张璇怔在原地。这句话既是对她的回应,又何尝不是一种告诫?父亲选择了他的路,刘锦也选择了他的路,而现在,轮到她了。

她望向窗外辽西郡的万家灯火,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有些选择一旦做出,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像她踏上辽西的土地那一刻起,就注定要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星光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启明星还挂在天边,宾徒城笼罩在破晓前最深的青灰色调中。望海楼顶层的烛火燃尽了最后一滴蜡,悄无声息地熄灭。

刘锦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窗外的凉意随着晨风丝丝缕缕地渗进来。他侧过头,发现张璇不知何时已靠在窗边的坐榻上睡着了,膝上还搭着他之前解下的外袍。她的睡颜很安静,那些往日里萦绕不散的忧伤与挣扎,竟奇异地淡去了,只余下一种近乎释然的平静。

他没有惊动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夜晚,那些关于前世故乡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又退去,留下的是更坚定的决心。他回不去了,那么就在这里,亲手打造一个能让记忆中的某些光影重现的国度。而张璇,这个与他有着相似孤独的“同类”,或许真能成为这条路上一个特殊的见证者。

天光渐亮,第一缕朝阳跃过城墙,恰好落在张璇眼睫上。她轻轻动了动,醒了过来。有一瞬间的迷茫,随即对上了刘锦看过来的目光。

没有惊慌,没有躲闪,她甚至微微弯了一下唇角,虽然很浅,却不再是往日那种带着隔阂的、或凄然或倔强的笑。她站起身,将叠好的外袍双手递还给刘锦。

“天亮了,侯爷。”

刘锦接过衣袍,点了点头:“下去吧,想必子龙和周仓都在下面等急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守在楼下的赵云和周仓几乎同时迎了上来,显然都是一夜未眠。周仓紧张地打量着张璇,在确认她安然无恙,甚至眉宇间比往日更显轻松时,黝黑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愕然。

赵云的目光则在刘锦和张璇之间快速扫过,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两人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缓和。

“回府。”刘锦对赵云吩咐道,语气如常。

“是,主公。”

走在清晨的街道上,空气中还带着昨夜露水的湿润气息。早起的商贩已经开始卸下门板,准备开张。张璇安静地跟在刘锦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掠过那些逐渐苏醒的店铺、炊烟袅袅的民居,以及远处军营传来的隐约操练声。

她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清明。一夜的星空与长谈,像一场心灵的洗礼。杀父之仇依然存在,她不会忘记,但那不再是驱动她全部行动的、唯一的情绪。父亲将她送到这里,或许正是预见了这一天。刘锦是仇人,是“同类”,也是她如今唯一能触碰到的、与父亲所向往的那个“彼岸”相关的存在。

留在辽西,留在刘锦身边。 这不是屈服,而是她为自己选择的道路。她要亲眼看看,刘锦究竟能凭借那些超前的知识与手段,将这个世界改变到何种程度?那个存在于父亲描述和刘锦话语中的“未来”,是否真的能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她的内心依然充满矛盾。但至少此刻,晨光之中,她找到了一个暂时能够安放自己灵魂的支点。她抬眼,望着前方刘锦挺拔而沉稳的背影,眼神复杂,却不再迷茫。

将张璇送至西苑别馆门口,晨光已彻底驱散了夜色,为庭院洒下一片金辉。

刘锦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张璇。经过一夜的长谈与那个共同守护的秘密,他看她的目光少了几分审视与冰冷,多了几许难以言明的复杂,语气也自然而然地温和下来:

“回去好生歇息,莫要再多思多虑。这里,暂时便是你的家。”他顿了顿,补充道,“若有什么短缺,或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不必拘礼,直接派人来侯府知会我一声即可。”

这并非客套,而是一种基于新关系的承诺与责任。他将她纳入羽翼之下,便意味着给予了相应的庇护。

张璇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

刘锦见她神色平静,不再多言,转身便欲离开。

就在他转身,玄青色衣袍在晨风中微扬,迈出第一步的刹那,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清晰,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

“刘世荣。”

不是疏离的“侯爷”,而是直呼其表字。

刘锦脚步一顿,有些意外地回过身。

只见张璇站在门廊下,晨曦勾勒着她清丽的侧影。她凝视着他,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昨夜所有的挣扎都已沉淀。

她看着他略显诧异的眼睛,一字一句,温柔却又无比郑重地重复道:

“记住你说的话。”

这句话,含义深远。

它既是在指昨夜他关于“未来”、关于“共同见证”的承诺,也是在提醒他,她选择留下是基于这份承诺,他需得兑现。其中或许还隐含着一丝极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到的依赖与期盼。

刘锦微微一怔,随即,他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了然,继而化作一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对着她,轻轻颔首。

这个动作,是一个无声的契约。

然后,他再次转身,这一次,步伐稳健地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墙的拐角。

张璇依旧立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喊出那一声“刘世荣”,是她迈出的重要一步。前路依旧未知,仇恨并未消弭,但至少在此刻,她为自己选择了一条主动前行的路,而非被动承受。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她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转身,推门走进了暂时属于她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