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疏抱着云归,站在情感之上的边缘。脚下是因果母树萎缩后的树根,头顶是金色锁链网托着的一万口变黑了的云井。
你娘的名字,云疏第一次主动提起,叫苏瑶。
云归的小翅膀耷拉下来。五岁了,他第一次从爹嘴里听见的实名。
她不是出来的,云疏将一片玄黄叶塞进云归怀里,是七百年前,我用三万个疫井的,跟母树换的。
换什么?
换一个……云疏顿了顿,会老的娘。
云归没懂。他见过母树,见过井,见过凝成的虚影,但没见过会老的人。
寂主不会老,所以她想当娘当不成,云疏指着网中那口最黑的井,你娘会老,所以七百年前,她替我挡了一枚幽冥印碎片,碎了。
碎在哪?
碎在血月教主的心脏里。
话音刚落,那口黑井突然跳动。一下,两下,像心脏起搏。
井沿渗出银白色的光,光里传来女人的歌声。歌声很老,老得像七百年前童谣位面哄孩子睡觉的调子。
调子唱着:归期……归期……你什么时候回家吃饭……
云疏眼眶红了。这是苏瑶的声音,会老的,带着柴米油盐的声音。
第九块碎片,云疏把云归放下,是你娘眉心的那颗痣。痣里锁着她最后一句。
想什么?
想我别守了,回家。
云归懂了。他张开翅膀,扇出一道井云,云里映出一颗腐烂的心脏。
心脏挂在宇宙海最深处,叫净蚀渊。
渊底没有水,全是没流干的的眼泪。每一滴眼泪里,都锁着一个没来得及喊娘的孩子——那是血月教主七百三十三次转世失败时,从他子宫里流掉的生命。
血月教主曾是女的。她当过娘,但孩子全死了。
死得太多,她就疯了,疯了就想毁掉所有当娘的寂主。
云归拉住云疏的手,我们去捞娘吗?
是去哭娘。
云疏抽出金色锁链,链头系上云归的小翅膀。爷俩像放风筝,飘向净蚀渊。
渊底,血月教主没脸的身躯蜷缩在心脏旁。心脏是透明的,里面飘着一颗痣,痣是苏瑶最后的。
云疏,血月教主开口,声音是七百三十三个流产婴儿的合唱,你来了。
我来接我爱人。
她在我心脏里,血月教主笑了,你挖出来,我就死了。
我七百三十三次转世,每一次都想当娘,每一次都失败。
失败一次,我就剜自己一块肉,肉化作幽冥印碎片,散落到宇宙海。
我以为集齐九块,能让我重新怀孕。
可我怀上了,孩子还是死了。
因为我心脏里,锁着一个想回家的女人。
她太想你了,想得不让我怀别的孩子。
云疏沉默。
他守了七百三十三年的井,续了七百三十三年的规,却从没想过,碎片是这么来的。
那我娘……云归小声问。
你娘是自愿进去的,血月教主伸出手,指尖滴着银白色的乳汁,她说,让我进去,堵死她再当娘的路。这样,她就能专心当你一个人的娘了。
云疏终于哭了。
七百三十三年,他第一次流泪。泪是金色的,落进净蚀渊,把七百三十三万滴的眼泪都染成了太阳色。
苏瑶!他对着心脏喊,我回来了!
心脏里的痣颤了颤,传出苏瑶的声音,老了七岁:
云疏,你哭什么?
我守了七百三十三年,就等你这句。
你回来了,娘就当到头了。
到头了,就歇歇吧。
歇够了,就……她顿了顿,就给我当回儿子。
七百三十三年,你当爹当累了,换我当你娘。
云疏愣住。
云归却笑了,小翅膀扇得飞快:爹,娘要给你当娘!
心脏砰然碎裂。
苏瑶的痣飞出来,落在云归眉心,跟并蒂莲瓣融为一体。
痣里最后一滴渗进莲瓣,莲瓣开出第三朵花。
花色是苏瑶的围裙蓝。
花蕊里传来寂主的声音,不是怨,是哭。
第七百三十三年,寂主终于哭了。
哭声响彻宇宙海,所有生灵同时打了个喷嚏。
喷嚏里喷出的不是唾沫,是。
三万个疫井的,一千三百个未竟之灵的,七百棵规矩树的,还有苏瑶那句我想回家了。
云疏接住这些,揉成一团,塞进血月教主空荡荡的胸腔。
第七百三十三年,他说,你不用当娘了。
我娘替你当。
你当个人就行。
血月教主没脸的脸上,长出了嘴。嘴张了张,喊出平生第一个字:
……娘。
她喊的是苏瑶。
苏瑶的笑声从云归眉心的痣里飘出来,飘回总店,飘进那口刻着的井。
井水清了。
清得能照见云疏怀里,多了个女人。
女人老了,有皱纹,围裙上茶渍是真的,擦柜台的手是糙的。
她睁开眼,第一句是:
云疏,你守完井了?
守完了,云疏将脸埋进她脖颈,现在守你。
那我守谁?
云归扑棱着翅膀,飞到两人中间:
娘守我!
我守爹!
爹守娘!
我们仨,轮着守!
净蚀渊底,血月教主摸着自己重新跳动的心脏。
心脏里的血,是云疏七百三十三年守井时,攒下的所有。
她终于成了人。
第七百三十三年,寂主哭完,血月成人,苏瑶回家。
永动纪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