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审会的“胜利”并未带来片刻喘息,反而像是捅了马蜂窝。林姝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周勉一系的阻力从公开的质疑,转向了更隐蔽、也更难防备的方向。
流程上的拖延变得司空见惯。她提交的修改报告版本,在周勉那里“需要时间仔细审阅”;申请调用某些非核心但有助于完善细节的数据,回复周期被拉长;就连与研究院那边约定好的技术交流会议,也总因对方“临时有紧急会议”而改期。这是一种软性的消耗战,旨在拖慢她的节奏,消磨她的锐气。
更让她心生寒意的是,关于她个人的一些非正式讨论,开始在公司内部小范围流传。版本各异,但核心指向却惊人一致:她急功近利,为了出头不惜危言耸听;她与程默关系暧昧,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她那份报告的某些“独到见解”,疑似借鉴了外部某些尚未公开的研究成果,暗示其学术道德有亏……
这些流言蜚语如同无形的毒雾,悄无声息地弥漫,难以捕捉源头,却足以玷污声誉,孤立其人。林姝几次在茶水间或走廊感受到异样的目光和瞬间低下去的议论声。她试图无视,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挥之不去。
秦悦在一次只有两人的工作间隙,看似无意地提点了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些风,未必来自远处。”这话证实了林姝的猜测,这股歪风,源头就在内部,而且地位不低。
就在林姝思考如何破局时,她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内部通讯请求——来自集团监察审计部的一位高级经理,姓赵。
监察审计部?林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个部门独立于各业务线,负责内部纪律、合规审查,权力极大,被员工私下称为“锦衣卫”。他们主动找上门,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事。
视频接通,赵经理是一位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中年女性,没有寒暄,直接亮明身份和来意:“林姝专员,我们收到一份匿名材料,涉及你在‘探路者’项目工作期间的一些行为,需要向你核实几个问题。”
林姝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赵经理请讲。”
“材料中提到,你近期多次在非工作时间,通过非公司加密信道,与一家名为‘欧文生物计算’的外部机构创始人进行联络,并讨论了一些可能涉及公司敏感技术方向的内容。是否属实?”
林姝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她与欧文的联系,虽然内容不涉密,但确实有时在晚间通过个人通讯软件进行,这违反了公司关于外部技术交流需使用指定加密渠道并在工作时间进行的规定。这条规定平时执行并不严格,但若被人拿着放大镜追究,就是现成的把柄。
“我确实与欧文先生有过交流,主要是为了深入学习了解生物启发计算的前沿动态,属于个人知识拓展范畴。讨论内容不涉及寰宇任何具体技术细节或商业机密。”林姝谨慎地回答,承认事实,但定性为“个人学习”。
赵经理不置可否,记录了一下,继续问道:“此外,材料中还反映,你在之前的报告中,引用的部分外部数据来源不明,且对内部数据的解读存在‘选择性使用’,以支撑其预设的悲观结论。你对此有何解释?”
这是直接质疑她的专业诚信了。林姝感到一股怒火上涌,但强行压了下去。“我报告中的所有数据,包括外部引用和内部数据,均有明确来源标注,可供查验。至于解读,是基于公开认可的模型和分析方法,所有推演逻辑在报告中均有详细阐述。‘选择性使用’的指控,我无法接受。”
“我们会核实。”赵经理的语气依旧平淡,“最后,材料中提到,你曾向非授权人员(指财务部的傅明)透露过尚未公开的项目方向,并获取了非公开的财务模型数据。是否属实?”
林姝心中巨震。与傅明的接触,她自认隐秘,竟然也被挖了出来!她迅速冷静下来,回应道:“我与傅明老师的交流,是在探讨技术路径与财务风险关联的学术范畴内,属于正常工作交流。他所提供的模型数据是脱敏后的分析工具,用于辅助理解宏观风险,不涉及具体项目细节。”
赵经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林专员,公司的规章制度和保密纪律,是为了保障整体利益和运营安全。希望你能充分理解并严格遵守。今天的问询到此为止,后续如有需要,我们会再联系你。”
通讯结束。林姝坐在工位上,感觉手脚有些冰凉。监察审计部的介入,意味着斗争已经升级到了一个新的、更危险的层面。匿名材料列举的“罪状”看似琐碎,却条条指向合规红线,一旦被坐实,轻则警告处分,重则可能被辞退,甚至追究责任。
这不再是理念之争,而是赤裸裸的、意图将她清除出局的攻击。
她立刻意识到,必须向程默汇报。这不是求助,而是必要的风险通告。
她简短地通过加密渠道给程默留言,请求紧急见面。
程默的回复很快,只有一个地点和时间:一小时后,大厦顶层不对外的空中花园。
一小时后,林姝来到空中花园。这里静谧无人,只有城市的天际线在夜色中铺陈开来。程默站在栏杆边,望着远方。
林姝走过去,言简意赅地将监察审计部问询的情况和自己的回应复述了一遍。
程默安静地听完,没有转身,只是淡淡地问:“害怕了?”
“有点。”林姝如实回答,“我不怕技术争论,但这种基于规则和程序的构陷,很难防备。”
“构陷?”程默终于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讥诮,“他们指控的,哪一条不是事实?你确实用了非加密渠道,确实和傅明讨论了非公开方向,也确实在报告里表达了悲观倾向。”
林姝一怔。
“规则,”程默缓缓说道,“在大多数人手里,是办事的流程。在某些人手里,是攻击的武器。你想打破旧的规则,就要有被旧规则反噬的觉悟。”
他走到一张藤椅旁坐下,示意林姝也坐下。“监察审计部找我了解过情况了。”
林姝看向他。
“我告诉他们,”程默的语气平淡无奇,“与外部前沿团队的非正式交流,是我授意的,目的是获取更鲜活的一手信息,绕过内部可能存在的信息过滤。与财务部的数据对接,是为了完善风险评估模型,是我要求的跨部门协作。至于报告的倾向性,‘探路者’的任务本就是风险预警,难道要唱赞歌吗?”
林姝愣住了。程默这是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他自己身上。他用他的权威,为她构建了一道暂时的防火墙。
“但是……”林姝想说这会不会对他造成影响。
“没有但是。”程默打断她,“他们动不了我,至少现在动不了。但他们可以轻易地毁掉你。这份匿名报告,目标是你,但试探的是我。”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林姝:“现在你明白了?从你提交第一份报告开始,你就不再仅仅是一个研究员。你是我掷出去打破平衡的棋子,也是别人用来攻击我的标靶。你的每一次前进,都会引来更猛烈的反击。”
夜色中,他的眼神深邃如渊:“这份匿名报告,就是你的‘投名状’换来的‘回礼’。它告诉你,这条路,比你想象的更脏,更险。”
“你还敢继续走下去吗?”他问,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却重若千钧。
林姝看着眼前这个将她推入漩涡,又在此刻为她挡下明枪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有后怕,有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激发到极致的倔强和清醒。
她想起评审会上的刀光剑影,想起窗外那片充满生机的广阔天地,想起自己写下“质疑坐标系”时的初心。
风暴从未停歇,只是换了一种更污浊的形式。
她抬起头,迎上程默的目光,眼神清亮而坚定:
“路是我选的。脏也好,险也好,我会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