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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迁队的破门锤裹挟着混凝土碎屑撞开铁门的瞬间,阿林听见女儿在砖墙后发出幼兽般的呜咽。他弓起被钢筋划伤的脊背,工装服第三颗纽扣早在前夜就被警戒线铁丝钩走,此刻渗血的肩膀正抵着摇摇欲坠的砖墙。抓紧爸爸的领子——他声音里混着水泥粉尘的粗粝,却把女儿像升旗般稳稳托过锯齿状的断墙缺口。砖块在军绿色布料上刮出蛛网般的裂痕时,他忽然想起妻子缝补这件衣服的夜晚,顶针在灯泡下泛着和现在相同的、濒死的黄铜色。

爸爸你看!孩子沾着灰尘的小手突然指向铅灰色的天空,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夜爆米花的糖渍。那些廉价玉米粒是拆迁办发放的慰问品,装在印着开发商logo的塑料袋里。阿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半轮残月正卡在塔吊的钢架之间:打印机吐出来的月亮被谁撕碎了?

是云...阿林刚要回答,却看见那些飘散的月光确实像被碎纸机绞过的机密文件残片。一片落在女儿开线的蝴蝶结发绳上——那是妻子生前最后买的物件,如今缎带边缘已经泛起毛边,像他们被蚕食的生活。孩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阿林用掌心挡住她口鼻,却摸到拆迁通告的纸屑黏在她唇角。三天前贴满巷口的A4纸,此刻正在混着柴油味的晨风里簌簌抖动,如同降雪的预演。

他们身后,三十七层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正以像素级的精度拼凑天光。阿林记得这里原本是粮油店,老板老周总在柜台下藏山楂糕给女儿。现在每块菱形玻璃都囚禁着黎明前最浓稠的黑暗,折射出机械表芯般的冷光。女儿突然拽他耳朵:爸爸,玻璃里有小人!阿林眯起酸胀的眼睛,发现那是加班到凌晨的白领,正用咖啡杯压住翻飞的报表。

那都是新来的神仙。阿林把女儿往上颠了颠,喝露水就能活。孩子咯咯笑起来,笑声却被突如其来的探照灯切断。远处塔吊的独眼扫过来时,阿林看清女儿瞳孔里映出的自己:颧骨上的伤口结着暗红痂块,像枚被强行摁进皮肤的硬币。两截颤抖的剪影在瓦砾堆上拉长变形,宛如被现代化巨兽的钢齿咀嚼后吐出的残渣。

根据《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拆迁办的喇叭声突然刺破晨雾。阿林把女儿的头按在肩窝,听见她闷声问:爸爸,我们的照片墙...他喉结动了动,想起今晨匆忙塞进行李袋的相框,玻璃裂痕正好割断了全家福里妻子的笑容。会有的。他撒谎时,混凝土搅拌车的轰鸣碾碎了后半句话。

孩子突然挣扎着要下地:我的跳跳蛙还在...阿林单膝跪地查看她鞋底时,发现一块印着卡通贴纸的砖——那是他们卧室的墙面。女儿用指甲抠着贴纸边缘:昨天王阿姨说,我们要搬去有电梯的盒子?阿林想起安置房宣传册上鲜艳的合成图片,和房号下面那行小字实际交付标准以合同为准。

会有新朋友。阿林擦掉她鼻尖上的灰,楼下还有...他的话被液压锤的撞击声打断。女儿突然指向天空:月亮流血了!阿林抬头看见塔吊钢索磨破了朝霞,的确有暗红色液体般的晨光渗出来,滴在远处未拆完的幼儿园彩绘墙上。那里画着向日葵的地方,现在裸露出钢筋的獠牙。

抓紧。阿林把女儿举过最后一道水泥管时,听见她书包里传来哗啦声——里面装着从废墟里捡的碎瓷片,她坚持那是会说话的星星。此刻那些瓷片正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脆响,像某种微弱的抗议。

爸爸,新家的马桶真的会唱歌吗?女儿的问题让阿林想起安置房样板间里循环播放的智能马桶广告。他正要回答,拆迁队长的对讲机突然爆出电流杂音:7区最后两户,挖掘机就位——

阿林突然发现女儿的蝴蝶结少了一半,可能是刚才穿过钢筋丛林时遗落的。他捏紧剩下的半截缎带,听见混凝土碎块砸在安全帽上的声响。这顶黄色帽子是昨天发的,尺寸太大,此刻正滑稽地歪在女儿头上,像朵过早枯萎的向日葵。

看路。阿林提醒正踩着碎玻璃跳舞的女儿,那些玻璃渣在曙光里闪着狡黠的光。孩子却弯腰捡起个扭曲的易拉罐拉环:皇冠!她把它戴在拇指上时,阿林想起上周被迫签字的补偿协议,金额数字像串营养不良的豆芽,蜷缩在合同右下角。

远处传来重型机械启动的轰鸣,女儿突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腿:爸爸我听见房子在哭。阿林沉默地把她沾着墙灰的小手按在自己胸口,让她感受同样震颤的共鸣。三十米外,他们住了十二年的红砖房正在液压剪下发出最后的呻吟,像头被刺中心脏的老牛。

会更好的。阿林抹掉女儿睫毛上的石膏粉,突然发现自己的拇指指甲不知何时劈裂了,露出下面苍白的月牙。这让他想起妻子病危时,监护仪上那些越来越平的绿色线条。

当第一缕完整的阳光刺破云层时,阿林把女儿举到肩上。她残缺的蝴蝶结在风里颤动,像面投降的小白旗。那些被碎纸机绞过的月光残片,此刻正粘在推土机的履带上,被碾进柏油路新铺的沥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