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么回事!”李卫军咽了口唾沫,语速加快,“厂里,就昨儿后半夜,宣传科的人在光荣榜旁边贴出新大字报了!关于今年下半年下乡动员的!”
李建国心里“咯噔”一下。下乡这事年年有,厂里摊派任务,街道挨家动员,家里有适龄青年的都提心吊胆。
可问题是这下乡可是个苦差事,一听下乡,他下意识就想皱眉。
但李卫军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愣住了。
“这回不一样!爸!”李卫军眼睛放光,手指下意识地搓着,“大字报上红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为了鼓励广大职工家庭积极响应党的号召,支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场伟大的Gm运动,厂党委特地出台了优待政策!凡是家里有子女自愿报名下乡的,该职工本年度评优评先,优先考虑!”
李建国听到“评优评先,优先考虑”这八个字,心脏猛地一跳!评上先进生产者,那可不仅仅是墙上多张奖状的事,那意味着实实在在的奖金、或许能多发的劳保用品、年底分福利时的优先权,更重要的是——脸面!在车间里,在街坊四邻面前,那腰杆子都能挺直三分!他李建国好面子,这事可挠到他的痒处了。
李卫军观察着父亲的脸色,见有门儿,赶紧趁热打铁,抛出了对他自己而言最重磅的炸弹:“还有呢!大字报上还说,家里有子女下乡的,其家庭内部若有在厂里做临时工的,转正名额……优先考虑!”
“转正?!”李建国猛地抬起头,声音都不自觉地拔高了一点,又赶紧压下去,眼睛死死盯着大儿子,“你说真的?临时工转正优先?!”这可了不得!临时工和正式工,那是天上地下的区别!工资、粮票、福利待遇、社会地位,完全不一样!老大李卫军这临时工干了快两年了,求爷爷告奶奶也没找到转正的门路,这要是……
“千真万确!爸!我一个字一个字看了三遍!王副主任当时还在旁边跟人强调呢,说这次机会难得,指标有限,让咱们有意向的抓紧回家商量,尽快给车间报名字!”李卫军激动得脸都红了,仿佛那转正表格已经递到了他手上,“爸!这可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机会啊!”
李建国沉默了,推着自行车,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冰凉的车把。评优……转正……这两个词像带着魔力,在他脑海里盘旋。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胸前戴着大红花,站在光荣榜前接受众人羡慕的目光;看到了大儿子转正后,家里每月能多出十几块钱和好几斤粮票的富裕景象;看到了街坊老刘、老王那些家伙羡慕嫉妒的眼神……
这面子、里子,可都全了!
他的心,彻底活了。
“嗯……知道了。”李建国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刻意板起脸,“这是国家政策,是革命工作需要!咱们作为工人阶级,当然要积极响应。不过……”他话锋一转,拿出家长的派头,“这事关重大,还得回去开家庭会议,慎重讨论一下。你赶紧回家睡觉去,别到处瞎嚷嚷,听到没?”
“哎!哎!我知道,爸!您放心!”李卫军忙不迭地点头,脸上笑开了花。父亲这态度,分明就是心动了!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穿上崭新挺括的正式工装,扬眉吐气的样子了。
父子俩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李建国蹬上自行车,驶入厂区。李卫军则打着哈欠,脚步却轻快地往家走,疲惫一扫而空,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在会上说服母亲和其他人。
这一整天,李建国在车间里干活都有些心不在焉。手里的扳手仿佛变成了大红的奖状,冰冷的机床变成了转正通知书。他时不时地就会走神,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咧,露出一丝傻笑。
“嘿!老李!琢磨啥美事儿呢?捡着钱票了?”旁边工友老张打趣道。 “去去去!好好干你的活!”李建国回过神来,故意虎着脸,但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 “瞧你那点出息,准是又想年底评优那点事呢吧?”另一个工友揶揄道,“今年听说竞争可激烈,你小子有门道了?” “哼,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评优那是组织考虑的事!”李建国冠冕堂皇地回了一句,心里却得意地哼起了小调。他仿佛已经站在了领奖台上,台下是雷鸣般的掌声……
而另一边,下了夜班回家的大哥李卫军,哪里睡得着?他躺在狭窄的房间里,瞪着眼睛望着糊满旧报纸的顶棚,脑子转得比厂里的机床还快。
评优是爸的事,转正可是自己的事!这事必须办成!家里谁最合适去下乡?毫无疑问,就是老三李卫民!年纪刚好,快毕业还没工作,性子又闷,在家里也不受待见,简直是天生就该下去的人选!
他翻来覆去,想着怎么说服母亲。母亲最疼老四老五,也指望着老二找个好工作,肯定不会让他们去。那就只剩老三了。对,就从母亲最关心的“实际好处”入手!得多强调评优对爸的好处,转正对家里经济的好处,还有那笔下乡安置费!听说也不少呢!得让妈觉得,让老三下去,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他甚至开始预演晚上家庭会议时自己该怎么发言,才能显得深明大义,完全是为了这个家着想,而不是只顾自己。
阳光透过窗户纸的破洞照进来,形成一道光柱,灰尘在光柱里飞舞。李卫军的心,也像那些灰尘一样,躁动不安,却又充满了对未来的热切期望。而这个期望,是彻彻底底地建立在牺牲他三弟李卫民的基础之上的。
他当然不会去考虑李卫民这个弟弟是否愿意,下去之后会如何,在他,以及这个家绝大多数人看来,李卫民的意见和未来,根本不重要。
李卫军越想越兴奋,越想越睡不着,那转正的诱惑像一只小手,在他心里不停地挠啊挠,让他躺不住也静不下心。他索性一骨碌爬起来,趿拉着破布鞋就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