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的风尘仆仆，仿佛将时间的流逝都染上了尘土与风沙的气息。无心和顾念安沿着仿佛没有尽头的西北公路，终于一步步接近了那个对无心他们初见的边陲小镇。
夕阳低垂，将远方那片土黄色的低矮城墙和顽强生长的稀疏白杨树拉出长长的、寂寞的影子。空气干燥而冷冽，吸入肺中都带着一股粗粝感，但无心却夸张地吸着鼻子，仿佛已经能从那干燥的风中，分辨出隐隐约约飘来的、混合着孜然焦香和麦子炙烤过的、让他魂牵梦萦了一路的味道。
“快了快了！就在前面！”无心兴奋地指着远处那片在夕阳下泛着暖光的低矮建筑群，眼睛亮得像落入了星辰，一个多月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驱散，“拐过前面那个大弯，就能看到镇口的歪脖子老槐树了！那家铺子就在镇子东头，老字号，炉火一天到晚都不熄，老远就能闻到那股香味……皮子烤得焦黄酥脆，一口咬下去，里面是滚烫的、裹满了汤汁的羊肉馅儿，啧啧……”
他喋喋不休地描述着，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仿佛那极致的美味已经就在唇齿之间。这一个多月的风餐露宿、鸡飞狗跳、偶尔靠谱时常忽悠的“驱邪之旅”所有的艰辛，仿佛都是为了这一刻抵达终点的美味奖赏。
顾念安跟在他身旁，看着他因为期待而显得格外鲜活明亮的侧脸，嘴角也不自觉地扬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松而纵容的笑意。这一路虽然颠簸狼狈，远非他习惯的舒适与井然有序，却是他生命中从未体验过的真实与鲜活。他甚至也被无心的热情感染，开始对那被夸得天花乱坠的烤包子生出了几分真正的期待。
然而，就在此时，他贴身口袋里那部经过特殊加密、通常只有在极其重要事务时才会发出提示的手机，极其轻微却不容忽视地震动了一下。
这细微的震动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周遭轻松的氛围。顾念安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他停下脚步，拿出手机，快速瞥了一眼屏幕。
信息很短，没有多余废话，只有简洁的代号和清晰的指令。
是陈伯那边直接传来的消息：无邪那边已经准备就绪，动向已明确，他们需要立刻出发，前往指定的汇合地点。时间紧迫，刻不容缓。
顾念安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前方不远处那片已经能看清轮廓的安静小镇，又落回身边那个满脸洋溢着纯粹快乐、甚至已经开始无意识地加快脚步、仿佛下一秒就要跑起来的无心身上。
他心中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犹豫。他比谁都清楚这次任务的重要性，也明白任何延误都可能带来难以预料的变数。但是……无心这一路上无数次念叨烤包子时那亮晶晶的眼神、咽口水的模样，此刻如此清晰地在他脑中回放。
他快走两步，追上几乎要小跑起来的无心，开口叫住他，声音比平时放缓了些：“无心。”
“嗯？”无心闻声回过头，脸上还洋溢着即将达成所愿的、毫无阴霾的快乐。顾念安斟酌着词语，尽量用平和而不显紧迫的语气说道：“刚收到消息，无邪那边有动静了，情况比较急，我们需要立刻转向，时间很紧。”
他看到无心脸上那灿烂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那双亮晶晶的、盛满了期待的眼睛里的光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下去，如同星辰被乌云遮蔽。他下意识地猛地扭头，望向近在咫尺的小镇方向，喉咙清晰地滚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力克制却又无比真实的咽口水的动作。
顾念安看着他那瞬间失落下去的神情，心里莫名地软了一下，一种想要纵容他的冲动几乎压过了理智。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做出了极少有的让步：“不过……严格来说，也不差这十几二十分钟。我们跑快一点，冲进去买了包子就走？在路上吃？或者……干脆吃完再出发？应该也来得及。”
无心愣愣地看了他几秒，仿佛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选择和其中蕴含的纵容。他又猛地扭头，深深地、近乎贪婪地望了一眼小镇的方向，鼻翼微动，仿佛真的已经呼吸到了那诱人的香气。他的脸上挣扎和遗憾的情绪交织，清晰可见。
但最终，他还是用力地、几乎是决然地摇了摇头，像是把那股强烈的馋虫和失望硬生生给压了回去。他重新转回头，对着顾念安扯出一个笑容，虽然那笑容有点勉强，嘴角的弧度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但语气却异常坚决：
“算了算了，正事要紧！无邪你又不是不知道，事儿找体质，谁知道晚一会儿又会出什么幺蛾子。烤包子……反正它就在那儿，又不会长腿跑了。”他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声音努力上扬，“我们下次再来！下次一定来吃！吃它个十个八个！吃够本！”
他说得轻快，但眼神里那掩藏不住的失落，像是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顾念安一下。
顾念安看着他明明馋得不行、眼底写满了渴望，却还是主动选择放弃、以大局为重的样子，心里那点犹豫瞬间被一种淡淡的歉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情绪所取代。他想了想，无心说的确实有道理，无邪那边的情况瞬息万变，确实不容有失。
“好。”他点了点头，压下心底那一丝极细微的、连自己都未曾深思的不安预感，同意了无心的决定，并许下承诺，“下次再来，一定让你吃个够，想吃多少吃多少。”
他不再犹豫，转身拿出手机，开始利落地安排车辆更改路线，直接前往指定的汇合地点，不再进入那个飘着烤包子香味的小镇。
无心跟在他身后，脚步似乎比刚才沉重了一点。他忍不住又一次回头，望了一眼那即将彻底被暮色吞没的小镇轮廓，看着那代表温暖与满足的灯火在视野里渐渐模糊，小声地、无比眷恋又遗憾地叹了口气：
“唉，我的烤包子啊……”
那声音轻得像一声呓语，消散在西北干燥冷冽的风里。
两人调转方向，背离着那散发着诱人食物香气和人间烟火的小镇，身影很快融入了苍茫的、更加深沉的暮色之中，奔赴向另一个未知的、充满变数的前路。
此时的顾念安并不知道，命运有时就是喜欢开这种看似微不足道、实则残忍无比的玩笑。这个夕阳下近在咫尺、炊烟袅袅却最终擦肩而过的小镇，这顿被心心念念了一路、热气仿佛都已扑面而来却未能入口的烤包子，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他无数次午夜梦回、心痛如绞时，反复咀嚼的一个懊悔原点。他会无数次地、偏执地想，如果当时自己再坚持一下，态度再强硬一点，哪怕只是冲进去花上五分钟、十分钟，买了包子揣在怀里就走，命运的轨迹，是否会因此有丝毫的不同？
是否会因此……就能避开后来那撕心裂肺的别离？
但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此时的他们，只是带着一丝淡淡的、关于美食的遗憾，以及即将面对新漩涡的紧绷感，坐上车，驶向了下一个故事的起点。而那炉火正旺、香气四溢、承诺中的烤包子，则永远定格在了这个西北的黄昏，成为了一个悬而未决、再也无法完成的约定，在往后的岁月里，散发着永恒而苦涩的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