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药带来的短暂缓解，像退潮后裸露出的嶙峋礁石，让苏鹏更清晰地感受到身体内部那持续不断的、尖锐的绞痛。他靠在办公室冰冷的玻璃幕墙上，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眼前周芳焦急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窗外，暴雨如注，密集的雨声仿佛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苏总！必须去医院！”周芳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试图扶住他摇晃的身体。
“不行……”苏鹏的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股执拗，“图纸……钱伟……b轮……”破碎的词语从他齿缝间挤出，每一个都代表着悬而未决的危机。他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
然而，身体的抗议远比意志更直接。一阵剧烈的痉挛从胃部窜升，他猛地弯下腰，一阵无法抑制的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灼热的胃酸灼烧着喉咙。视野边缘的黑影迅速扩大，吞噬了周芳惊骇的表情，吞噬了窗外模糊的雨景，最终，吞噬了一切。
“苏总！”
【江城美术学院 · 展览尾声】
下午四点，画展接近尾声。展厅里的人流渐渐稀疏，只剩下一些意犹未尽的观众和忙着收尾的工作人员。浪寒初站在《雨巷》前，心情复杂。展览无疑是成功的，她收到了不少真诚的赞美，甚至还有“云廊”艺术空间那样意外的合作邀请。她应该感到高兴和满足。
可是，心底那处空落落的感觉，却始终无法被填满。她再次看了一眼手机，苏鹏那条“画展顺利”的信息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没有后续。她试图说服自己，他真的很忙，那个“重要会议”一定关乎着他的生死存亡。但理性无法完全压制情感深处那份被忽略的失落。
她开始帮着工作人员做一些简单的整理工作，试图用忙碌驱散心头那点莫名的怅惘。陈诗瑶和林设计师已经先离开了，父母也因为年纪大了，被她劝了回去。偌大的展厅，渐渐只剩下她一个人，对着自己那幅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寂的《雨巷》。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展厅的宁静。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请问是浪寒初小姐吗？”电话那头是一个略显急促的女声。
“我是，您是哪位？”
“我是苏总的助理，周芳。”对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苏总他……他胃出血昏迷，刚刚被送到市一医院急救！他昏迷前……好像念了你的名字……”
周芳后面还说了些什么，浪寒初已经听不清了。手机从她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光洁的地板上，屏幕瞬间碎裂，如同她此刻骤然冰封的心。
胃出血……昏迷……急救……
这几个词像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耳膜上，砸得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她猛地扶住旁边的展墙，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却无法驱散那股从心底深处涌上的、刺骨的寒意。
他不是忙，他是倒下了。
那个总是逞强、总是把一切扛在自己肩上、让她又气又心疼的男人，终究还是被他自己逼到了绝境。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来不及捡起地上屏幕碎裂的手机，也顾不上跟还在现场的工作人员打声招呼，浪寒初抓起自己的包，像一支离弦的箭，冲出了展厅，冲进了外面依旧滂沱的雨幕之中。
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却让她的头脑异常清醒。她冲到路边，不顾一切地挥手拦出租车。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用力抹去脸上的水渍，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慌乱与坚定。
一辆出租车在她面前停下，她拉开车门坐进去，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师傅，去市一医院，麻烦快一点！”
车子汇入雨中的车流，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疯狂地左右摆动，却依旧难以看清前方的道路。浪寒初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的脑海里一片混乱，只剩下周芳那句“胃出血昏迷”在反复回响，伴随着苏鹏苍白疲惫的脸庞，和他偶尔看向她时，那深藏在眼底、不易察觉的温柔与挣扎。
她恨他的逞强，恨他的不珍惜自己，可更多的，是铺天盖地的恐惧——恐惧失去他，恐惧那个承载了她整个青春和所有爱恋的身影，会就这样消失。
【市一医院 · 急救室外】
周芳焦急地在急救室外踱步，衣服上还沾着刚才扶苏鹏时蹭到的水渍和些许狼狈的痕迹。王晓慧和赵阳也匆匆赶到了，三人脸上都是同样的凝重和担忧。
“医生怎么说？”赵阳压低声音问，拳头紧紧握着。
“还在抢救。”周芳的声音沙哑，“急性胃出血，伴有休克症状，情况……很危险。”她看了一眼紧闭的急救室大门，眼中充满了红血丝，“他这段时间，太拼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三人同时转头，看到走廊尽头，一个浑身湿透、头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米白色长裙沾满泥泞水渍的身影，正踉跄着朝这边跑来。
是浪寒初。
她跑得那样急，甚至差点在光滑的地板上摔倒，是赵阳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他……他怎么样了？”浪寒初抓住周芳的手臂，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剧烈的喘息，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无助。
周芳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失去所有冷静的女孩，心里猛地一酸。她反手握住浪寒初冰凉颤抖的手，试图传递一丝力量，尽管她自己的手也同样冰冷。
“医生还在里面。”周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别怕，会没事的。”
浪寒初脱力般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微微发抖，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生死界限的门。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脚下汇成一小滩水渍。她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地意识到，她可以生气，可以失望，可以划清界限，但她无法承受真正失去他的可能。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急救室门上方那盏刺眼的红灯，像烙铁一样灼烧着每个人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那盏红灯，“咔”地一声，熄灭了。
门被从里面推开，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疲惫。
浪寒初几乎是瞬间弹了起来，周芳三人也立刻围了上去。
“医生，他怎么样？”四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带着同样急切的颤抖。
医生摘下口罩，目光扫过眼前几张写满担忧的脸，最后落在那个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却眼神执拗的女孩身上。
“抢救过来了。”医生的话让所有人悬着的心猛地落下一半，“出血点已经止住，但病人身体极度虚弱，有严重贫血和电解质紊乱，需要绝对卧床休息和后续长期调养。”他顿了顿，语气严肃地补充，“这次是严重警告，他的胃不能再经受任何折腾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浪寒初听着医生的话，身体晃了晃，几乎要软倒在地，被旁边的王晓慧及时扶住。巨大的后怕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她。
“病人暂时还在昏迷，需要转入IcU观察24小时。”医生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很快，苏鹏被护士推了出来。他躺在移动病床上，脸色是骇人的苍白，毫无生气，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手臂上挂着点滴，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浪寒初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张病床，看着他被推向IcU的方向。她下意识地向前跟了两步，却被护士礼貌地拦在了IcU的隔离门外。
隔着那扇冰冷的玻璃门，她只能远远地看着他消失在走廊的转角。
她无力地靠在玻璃门上，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湿衣传到皮肤，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荒芜的冰冷。她缓缓抬起手，轻轻按在玻璃上，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那个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的男人。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雨水，无声地滑落。
周芳站在她身后，看着女孩微微颤抖的单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将一件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干外套，披在了她的肩上。
雨，还在下。医院走廊里灯火通明，映照着玻璃门上那个模糊而悲伤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