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即使窗外的合欢树已经开得轰轰烈烈。浪寒初靠在摇高了的病床上,目光落在自己搭在雪白被单上的手。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得她指甲盖泛出近乎透明的苍白,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距离苏鹏离开,已经十二天。
时间在这里被拉得很长,以血常规化验单上那些微小数字的波动,以她每天尝试坐起来时增加的秒数来计量。持续的低烧终于彻底退了,那阵子如同无数烧红钢针在骨髓和神经末梢窜动的剧痛,大部分时候被一种更深沉、更绵长的麻木和酸软取代。这感觉并不好受,像是身体不再完全属于自己,但至少,它不再是那种能逼疯人的尖锐折磨。
陈教授早上查房时,用手指关节叩了叩刚刚送来的化验单,对浪父和她说了句:“血小板稳在四万以上了,还不错。继续观察,注意预防感染。”
四万,距离正常最低值的一百二十五万依旧遥远,但比起之前动辄掉到一万以下、需要频繁输注的危急状况,已是天壤之别。护士撤走了那个将她与外界隔绝开的透明层流床,她终于可以毫无阻隔地呼吸到从窗外涌入的、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虽然她的活动范围,依旧仅限于这张病床和床边那把看起来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扶手椅。
今天的复健目标,是在护士和父亲的搀扶下,从床上移动到扶手椅,并尝试独立坐稳五分钟。
父亲和护士一左一右架着她的胳膊,她的脚尖试探着,触碰到冰凉的地板。仅仅是这个动作,就让她的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她的双腿像两根失去了弹性的橡皮筋,绵软,颤抖,几乎无法支撑起她轻得可怜的身体重量。
“慢点,寒初,不着急,我们慢慢来。”浪父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声音大一点都会震碎她,他手臂上的肌肉绷紧,承担着她大部分体重。
浪寒初紧咬着下唇,齿间能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气。她将所有的意念,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到那两条不听使唤的腿上。一步,身体剧烈地晃动,父亲和护士的手臂像最牢固的栏杆紧紧箍着她。两步,视野有些发黑,耳鸣声尖锐地响起。三步,当她终于踉跄着、几乎是跌坐进那把柔软的扶手椅时,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被冷汗浸透,胸腔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但当她缓过那阵几乎虚脱的眩晕,抬起头时,那双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却有一种微弱却执拗的光。
她做到了。比昨天,多坚持了整整十五秒。
护士松开手,笑着鼓励,语气带着真实的钦佩:“浪小姐,你的意志力真的没话说!照这个进度,明天我们可以试着让你自己扶着床沿,看看能不能站一会儿。”
浪父赶紧将吸管杯递到她嘴边,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啜饮温水,眼底是藏不住的心疼,却又努力挤出笑容:“对,咱们不急,一天比一天好就行。”
浪寒初轻轻点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阳光很好,合欢树的羽状叶片在光影间摇曳。她想起苏鹏离开时,那个沉默却用尽全力的拥抱,想起自己在他耳边许下的那个承诺——“我要走着去接你”。
这不是情急之下的安慰,也不是遥不可及的奢望。这是她用此刻颤抖的双腿,用每一滴冰冷的汗珠,用每一次对抗虚脱的坚持,正在一寸寸丈量、一步步靠近的未来。她轻轻蜷缩了一下依旧麻木刺痛的手指,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控制力,在心里默默定下明天的目标:扶着床沿,站立五秒。
她的战场,就在这间弥漫着药水味的病房里,在她重新学习掌控这具残破身体的每一个瞬间。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城大学,正被学期末特有的焦灼氛围笼罩。图书馆座无虚席,空气里漂浮着咖啡因、纸张和若有若无的焦虑气息。
苏鹏抱着厚厚一摞书和打印资料,推开寝室门。一股混合着泡面、汗味和篮球鞋的气息扑面而来,熟悉又陌生。
“我靠!鹏哥!你还知道回来啊?!”张浩正光着膀子坐在电脑前激战,听到动静猛地回头,夸张地大叫一声,连耳机都拽掉了一半,“你小子这失踪人口当得可以啊!导员点名都快把你点烂了!”
另外两个室友,一个戴着耳机在看电影,一个躺在床上刷手机,闻声也投来目光,带着几分好奇和打量。
苏鹏把沉重的背包卸在自己久未使用、落了一层薄灰的书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有点事。”他言简意赅,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张浩凑过来,挤眉弄眼,压低声音:“是不是嫂子那边……?”他记得苏鹏之前偶尔提起过女朋友身体不好。
苏鹏动作顿了一下,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拉开椅子坐下,开始整理那堆积如山的课本、笔记和夹杂在其中的几份“寒初”的运营报表。“嗯。”
“需要帮忙吱声啊,”张浩拍拍他肩膀,语气认真了些,“抄笔记、签到什么的,哥们儿还是能顶上的。”
“谢了。”苏鹏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他不需要那些,他需要的是在接下来短短一周多的时间里,创造出奇迹。
特殊评审会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他需要补齐几乎整个学期所有核心课程的理论笔记和重点,完成数门课程因长期缺席而延期的报告和课程论文,并且要准备好应对评审委员会可能提出的任何尖锐质疑。这还只是学业。另一边,“寒初”虽然获得了蓝海资本的可转债资金,暂时解了燃眉之急,但桐城社区店的拓展、新品研发的跟进、与供应商的协调,无数细碎却关键的决定,依旧需要他远程参与、拍板。
时间被他用刀精准地切割成以分钟计算的碎片。他婉拒了所有聚餐、游戏和社团活动,生活轨迹压缩到极致:寝室—食堂—图书馆。常常是刚挂断和周芳讨论新店装修细节的电话,下一秒就必须立刻切换到《微观经济学》的复杂图表里;刚刚在邮件里批复了一份市场推广方案,紧接着就要埋头推导《运筹学》里令人头疼的数学模型。
深夜,寝室里只剩下键盘敲击和鼠标点击的声音。张浩打完球回来,浑身蒸腾着热气,看见苏鹏还像尊雕塑般钉在书桌前,台灯的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侧脸和眼底浓重的青黑。张浩放轻动作,把一瓶冰镇可乐轻轻放在苏鹏手边。
“鹏哥,你这拼得……我看着都累。”张浩咂咂嘴,声音里带着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苏鹏抬起头,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拧开可乐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暂时驱散了脑中的混沌。“没办法。”他声音沙哑。
真正的能量剂,来自手机里浪父偶尔发来的加密视频。视频里,浪寒初咬着毫无血色的嘴唇,额头脖颈全是挣扎出的汗水,正颤抖着、倔强地试图依靠自己的力量,让无力的双腿多支撑一秒。那画面像一根细韧的丝线,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既疼又充满了力量。她在那样的绝境里都没有放弃,他有什么资格喊累?
这天晚上,苏鹏刚结束一个关于“寒初”下一季度原材料采购的线上会议,喉咙干涩发紧。他靠在椅背上,闭眼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手机在掌心震动了一下。
他划开屏幕,是浪寒初发来的消息。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是在静心苑病房的窗边拍的。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粗糙朴拙的小小陶土花盆,里面冒出了几棵嫩绿的、纤细的芽尖,倔强地探着头。傍晚的金色阳光恰好笼罩着它,给那微不足道的绿意镀上了一圈温暖的光晕。
苏鹏盯着那张照片,愣了好几秒,随即,唇角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他能清晰地想象出,她是如何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向护士讨要来这些不知名的种子,如何每天耐心地用棉签蘸水滋润那片小小的土壤,如何沉默地等待着这一点点破土而出的生机。
她没有诉说病房的孤寂,没有抱怨身体的疼痛,没有描绘复健的艰辛。她只是用这样一个安静的影像告诉他:看,生命自有其出路,即使在最贫瘠的角落,也在努力向着光生长。
他低下头,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敲击,没有多余的问候和情话,直接分享他这边战场的最新进展:
“《市场营销学》案例分析初稿搞定。桐城第三家社区店选址签约,下周启动装修。”
不过十几秒,她的回复就跳了出来,同样简洁、干脆:
“今天独立扶床站立了八秒。草籽是问护士长要的。”
没有诉苦,没有抱怨,甚至没有提及站立时撕裂般的酸软和几乎冲破喉咙的喘息。只有最简单的事实交换,却仿佛完成了一次最深切的拥抱,最有力的击掌。他们隔着千山万水,在不同的战场上,分享着各自的战果,汲取着彼此的能量。
张浩洗完澡出来,正好看见苏鹏对着手机屏幕,那短暂却真实的笑意还残留在眼角。他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调侃道:“哟,跟嫂子汇报战况呢?看你这笑得,齁甜。”
苏鹏瞬间收敛了表情,把手机塞回裤兜,一把抓起桌上那本厚厚的《管理学原理》塞进背包,利落地拉上拉链。
“去图书馆。”他拎起背包甩到肩上,动作干脆。
张浩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真是个铁人……”
苏鹏大步穿过夜色渐浓的校园,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晚风带着初夏的微醺气息拂过脸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他知道,在另一个被灯光照得惨白的房间里,有人正为了能再次走向他,而拼尽全身力气对抗着地心引力。而他,必须在这里,在他的战场上,守住阵地,赢得胜利。
图书馆灯火通明,像一艘航行在知识海洋中的巨轮。苏鹏刷卡进入,熟门熟路地走向那个他惯常占据的、靠窗的僻静角落。那里已经摊开了他之前留下的笔记和草稿纸。
他坐下,翻开书页,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融入这片由无数奋斗者共同谱写的低沉背景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