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楚昭明的靴底碾过焚书谷的焦土。
焦土下有细碎的骨渣硌着脚心，像谁在地下轻轻拽他的裤脚。
他蹲下身，指尖刚触到一块发黑的玉版凹陷处，掌心的羁绊纹路突然烫得惊人，仿佛有团火要顺着血管烧到天灵盖。
昨夜那个梦又涌上来——婴儿室的木门虚掩，门缝里漏出暖黄的光，可门后没有啼哭，只有六道黑影在窃语：“你不过多看了她一眼。”
“昭明。”秦般若的手覆上他后颈，温度透过衣领渗进来，“这里的地脉在震颤。”
他抬头，看见她发间沾着晨露，睫毛上还凝着星子似的水珠。
这个总把情绪藏在眉峰后的女子，此刻眼底浮着层薄霜般的担忧。
楚昭明突然想起昨夜惊醒时，自己抓着她的手腕说“他们不认我，是因为我没经历过真正的痛”，而她只是用指腹摩挲他掌纹，轻声道：“你不是要去打败他们……是想让那个孩子，终于被人听见。”
风卷着灰烬掠过两人之间。
三千盏心火灯不知何时从四面八方涌来，灯焰不再摇晃，而是凝成一道金色光径，直刺苍穹裂隙。
裂隙深处传来类似古钟的嗡鸣，像有人在极远处拨动了命运的琴弦。
“是回廊。”楚昭明站起身，掌心的烫意顺着血管窜到喉头，“第二层开了。”
秦般若的指尖在他手背轻轻一按，算是告别。
她退后两步，站在光径边缘，发梢被裂隙里的风掀起，却始终望着他的眼睛：“我在这等你。”
光径裹着楚昭明往上提时，他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风声。
等再睁眼，眼前是无数悬浮的镜面。
每面镜子里都映着他——火场里迟疑三秒才冲进去的他，签署魂印契约时笔尖颤抖的他，删除记忆前背过身去的他。
而每面镜子的“他”背后，都倒着一个秦般若：被火舌卷走裙摆的她，契约光芒灼穿心口的她，记忆被抽离时睫毛都在发抖的她。
“哥哥，别丢下我……”
童声从角落传来。
楚昭明转头，看见回声童子蹲在镜面堆里，膝盖抵着下巴，银发沾着星屑似的光斑。
他的无瞳眼睛里没有焦距，只是重复着那句低语，像块被刻进程序的碎玉。
镜中影像突然同时开口，声音重叠成刺耳鸣响：“你每一次选择爱，都是系统误差。而我们，才是被设定的‘正确路径’。”
楚昭明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望着镜中那个在火场里顿住的自己——当时他以为多算半秒能提高存活率，却不知那三秒足够让秦般若的裙摆烧到腰际。
此刻镜中她的脸已经烧得模糊，可楚昭明记得清楚：她被他抱出来时，后颈有块没被烧到的皮肤，白得像雪。
“你们说得对。”他突然笑了，笑声撞在镜面上，震得几面镜子出现裂痕，“我是误差。就像《银翼杀手》里罗伊临死前说的：‘我所见过的景象，你们人类绝对无法置信。’”他走向最近的镜面，指尖按在那个“自己”的额头上，“可正因我多看了她一眼——看她在雨里给流浪猫搭窝，看她剖鱼时会对着鱼眼睛道歉，看她明明疼得发抖却还要帮我擦伤口——我才不是程序。”
镜面轰然碎裂。
碎片坠落的声响里，银发男子从虚空踏出。
他周身缠着数据锁链，每道锁链都刻着玄穹的律法铭文，无瞳的眼睛里映着银河崩塌般的冷光。
楚昭明认出这是3号复制体——记忆回廊第三层的“完美楚昭明”。
“看。”3号抬手，一道幽蓝数据刃划过楚昭明左臂。
鲜血涌出，却没有痛觉，“我已经进化到无需痛觉。情感波动会干扰判断，而完美，必须绝对冷静。”
楚昭明望着臂上的伤口。
血珠滴在地面，晕开的形状像极了昨夜阿烬用手语打的“活”字。
他突然反手按住伤口，任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淌：“你说痛是缺陷？可《进击的巨人》里，艾伦正是因为愤怒才觉醒始祖之力——痛不是障碍，是燃料。”他将染血的手按在心口的羁绊纹路上，金红纹路遇血腾起微光，“我的每一次痛，都在告诉我：我还活着，她还值得我去疯。”
3号的锁链突然剧烈震颤。
回廊深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悬浮的镜面开始倾斜，像被无形的手掰转了角度。
楚昭明听见回声童子的低语里多了丝新的内容——不是“别丢下我”，而是“哥哥，你看”。
他抬头，看见最远那面镜子的裂痕里，透出一抹冷白的光，像刀背划过苍穹。
“断情崖。”3号的声音第一次出现波动，无瞳的眼睛里掠过极淡的忌惮，“第三层……”
话音未落，整座回廊剧烈震动。
楚昭明踉跄两步，抓住最近的镜面边缘。
镜面里映出他的脸，额角渗出冷汗，可眼底的光比心火灯还亮。
他听见裂隙外秦般若的声音穿透层层镜面，清晰得像就在耳边：“昭明，我在。”
而在震动的最深处，有个更古老的声音缓缓苏醒。
那是记忆回廊在说：欢迎来到，真正的考验。
断情崖的风裹着冰碴子刮过面额时，楚昭明才真正明白二字的分量。
他下意识要替秦般若挡风，却见她主动往他身侧靠了靠，发尾扫过他手背的触感比风声更清晰。
光门在他们身后闭合的刹那，3号复制体的冷语穿透空间刺进来：情感剥离仪式启动，三息后开始抽取痛觉、执念、牵挂——
秦般若突然攥紧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昭明，看我眼睛。
楚昭明转头，撞进她眼底翻涌的星河。
那些他曾以为藏在眉峰后的情绪此刻全摊开在瞳孔里：有火祭夜他背着她冲出火场时，她贴在他颈侧的滚烫眼泪；有断桥崩裂前她推他上岸时，指尖勾住他袖口的最后力道；还有雷劫劈落那日，她用身体护着他的魂玉，后颈被焦黑的碎岩划开的血痕——原来她从未藏起过，只是他总忙着证明自己，忘了低头看。
系统音机械地响着，断情崖的地面裂开蛛网般的银纹，每道纹路都在抽取他的呼吸。
楚昭明突然想起昨夜在焚书谷，秦般若替他擦伤口时说的话：痛不是弱点，是你活过的凭证。可此刻那些凭证正被银纹拽着往地底钻，像有人在生挖他的骨血。
幻境铺天盖地砸下来。
首先是火祭夜。
他看见十六岁的自己站在祭坛下，望着被绑在火架上的秦般若。
火焰舔舐她的裙角时，她偏头对他笑，唇形是。
他记得自己当时攥着影契剑的手在抖，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系统提示音在脑子里炸响：宿主情绪波动值突破临界，是否启动记忆删除？而他鬼使神差地按了——那是他第一次为了对抗系统。
然后是断桥。
暴雨倾盆中，她的指尖从他掌心滑脱的瞬间，他听见自己的嘶吼盖过了雷声。
后来他在下游找到她时，她的左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指缝里嵌着半块桥板的木屑。
他替她裹伤时，她突然说：要是我掉下去了，你就把我忘了吧。他没回答，只是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让她听剧烈的心跳——那是他第一次用痛证明比更重要。
雪崩、毒刃、魂噬、雷劫、自爆......七次死亡像七把钝刀，一下下剜着他的肺腑。
楚昭明跪在断情崖上，额发被冷汗黏在脸上，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呜咽：为什么总是你？
为什么每次都是你替我死？！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泥土里，指缝渗出的血滴在银纹上，烫得纹路发出嗤嗤轻响。
而在他看不见的角落，秦般若也在经历同样的凌迟。
她看见他撕碎命盘时，玄铁碎片划破掌心的血珠溅在玉案上；看见他火烧神殿时，被火舌舔过的眉骨结着黑痂；看见他独战千军时，影契剑砍到卷刃，臂弯里还护着她的魂灯；看见他断臂续魂时，断口处的白骨擦过她的脸，带着滚烫的血；看见他焚心为引时，心脏在火里烧了三天三夜，每跳一下都在喊她的名字......
原来......秦般若的眼泪砸在幻境里，模糊了他独战千军的身影，你比我更痛。她踉跄着跪下来，伸出手去碰幻境里那个焚心的他，指尖穿过火焰时，烫得她倒抽冷气——可这痛比不过看见他为她发狂时的心疼半分。
命运之矛的尖啸撕裂幻境时，两人同时抬头。
那是一杆由星屑凝聚的长枪，枪身上刻满天命不可逆的铭文，枪尖正对着楚昭明的心脏。
但秦般若动了——她扑过去，用后背接住了那道贯穿天地的锋芒。
楚昭明的嘶吼震得断情崖的石屑簌簌坠落。
他扑过去抱住她，看见鲜血从她肋下涌出，染红了他的衣襟。
秦般若的手指抚过他的眉峰，沾着血的指腹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昭明，你看......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你的痛，是我的心跳......
意识坠入黑暗前的刹那，楚昭明听见了雪落的声音。
那是他七岁的冬夜，他抱着弟弟的尸身走在雪地里，小靴子陷进半尺深的雪堆，每一步都像踩在碎冰上。
弟弟的脸冻得青白，睫毛上沾着雪粒，和他此刻在秦般若脸上看见的一模一样。
哥哥，你记得我吗？回声童子的声音从雪幕里传来。
楚昭明低头，看见幼年的自己正蹲在雪地里，怀里的弟弟渐渐透明，而回声童子站在他身边，银发上落满雪片。
他突然笑了，眼泪混着雪水砸在地上：记得......我一直记得。
系统判定音在耳边炸响：双体濒死，生命归零。
就在意识即将消散的瞬间，楚昭明胸口的羁绊纹路突然发出刺目金光。
那是他与秦般若的交织暖光，此刻正像活物般顺着血管窜向四肢百骸。
他听见秦般若的声音在灵魂深处炸响：你的痛，是我的心跳！——然后，时间开始倒流。
三秒。
第一秒，命运之矛的尖锋刚刺破秦般若的后背。
楚昭明反手抽出影契剑，剑刃上流转着金红光芒，那是人道共鸣的力量。
第二秒，矛尖退回空中三寸。
楚昭明抱着秦般若旋身，剑势如银河倾泻，砍向命运之矛的枪柄。
第三秒，时间恢复流动。
当——
金属交鸣声响彻断情崖。
命运之矛被劈成两截，星屑簌簌坠落，像一场金色的雨。
楚昭明单膝跪地，怀里的秦般若还在流血，但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沾血的嘴角翘着：我说过......要当你痛时的回声。
玄穹深处传来惊恐的低语：死亡回响？这不在任何推演之中！
而在回廊尽头，3号复制体望着监控屏上突然暴增的情感波动值，无瞳的眼睛第一次有了焦距。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心口——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羁绊纹路，没有温度，只有冷硬的数据链。
他......真的会痛？
断情崖的风突然静了。
楚昭明低头，看见秦般若的血正渗进他胸前的羁绊纹路，金红光芒顺着纹路爬上他的脖颈、脸颊，像一团烧不尽的火。
他将她抱得更紧，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里，混着她的、回声童子的、阿烬的、所有曾为他点亮心火灯的人的心跳——原来所谓，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痛，是千万人的心跳共振。
意识再次模糊前，楚昭明看见断情崖边缘有光在闪烁。
那是阿烬点燃的最后一盏心火灯，在风里摇摇晃晃，却始终没有熄灭。
当他再睁眼时，正趴在断情崖的石沿上，胸前的血迹已经凝结成暗褐的痂。
风卷着细沙扑在脸上，他伸手摸了摸心口——羁绊纹路还在，烫得惊人。
远处传来脚步声，秦般若的声音带着点喘息：昭明？
他转头，看见她站在光里，发间沾着星屑，眼底的星河比任何时候都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