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风像被谁突然掐断了喉咙。
月光凝在中天,连沙粒都悬在半空,仿佛天地都在屏息看着沙地上那对抱坐的人影。
楚昭明的指尖抵在秦般若颈侧,脉搏轻得几乎触不到。
他喉结滚动两下,另一只手轻轻托起她垂落的手腕——那道金色裂痕不知何时爬过了腕骨,正沿着血管往小臂蜿蜒,像根细金线勒进皮肉里。
七印归心……他低声呢喃,声音几乎被死寂吞没。
脑海中浮现出骨爷蹲在残忆铺前拨弄骨牌时的模样,那双枯瘦如老树根的手缓缓翻过一块刻着血纹的骨片,沙哑道:每承一道代价,魂上留一印;七印归心之日,便是形神俱灭之时。
那时他只当是拾魂人惯常的疯言疯语,可此刻,秦般若苍白手腕上的裂痕却如一道烙印,将他钉在原地。
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第一道印。
这是第七道。
昭明……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在枯叶上,刚触到耳膜就碎了。
楚昭明低头,看见她睫毛在月光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唇色青灰,像是被寒冰浸透多年。
他心头一紧,忙解下外袍裹住她,指尖却触到她后背一片湿冷——冷汗早已浸透中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像一层将熄未熄的寒霜。
左眼突然刺痛。
剧痛如针扎进颅骨,楚昭明闷哼一声,眼前骤然崩塌。
盘古之眼自主开启,世界在他视野中化作奔涌的数据洪流:七条血色光链从他心脏窜出,六条已断裂,碎成星屑飘散于虚空;唯有最后一条,如锁链般死死缠住秦般若的魂核,像烧红的铁钎贯穿她心口,每一次跳动都带出淋漓的血光。
系统提示浮现,猩红如血:
【代价转移协议运行中……目标:情感锚定对象】
放屁!楚昭明怒吼,一拳砸向沙地。
碎石嵌进掌心,掌骨剧痛,但他浑然不觉。
我才是协议的使用者!凭什么她来承受?!
他想要切断链接,可右眼金纹猛然灼烧起来,像有熔岩在皮下流淌。
他倒抽一口冷气,指尖触到眼角发烫的纹路——那是娲语者协议的印记,此刻正随着秦般若微弱的心跳震颤,仿佛在哀鸣:
“若她不在,你将被代价撕碎。”
你以为爱是选择?
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同荒原上刮过的一阵枯风。
楚昭明猛地抬头,看见残忆铺的木轮碾过沙地,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骨爷拖着半车碎骨灯盏,腰间铜铃叮铃作响,像在替谁数着命。
他蹲下身,目光扫过秦般若腕间的裂痕,枯树皮般的脸上毫无波澜:在这套系统里,她是命定的容器。
你挣扎也没用。
骨爷从车底摸出一盏造型狰狞的灯——灯身由人骨拼接而成,关节处缠着锈蚀的铁丝,灯油里漂浮着半透明的残魂,如沉睡的婴孩。
他用枯枝挑亮灯芯,昏黄的光映在秦般若脸上,竟照出她魂体的轮廓:六道漆黑的锁链缠绕腰间,如毒蛇钻入心口,第七道黑印正在她心脏位置缓缓成型,像一颗正在腐烂的种子。
每活一日,她都在烧记忆换时间。骨爷的声音像砂纸擦过石头,粗粝而沉重,你想救她?
先问她愿不愿被救。
灯油里的残魂突然尖啸,如百鬼夜哭。
楚昭明尚未反应,怀中的人猛地一颤。
秦般若的手指如铁钳般扣住他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她原本涣散的瞳孔骤然聚光,像两簇将熄的烛火被风重新吹亮。
啪——
她抬手打翻了缚痛灯。
骨灯滚进沙堆,灯油溅在她指尖,却没留下半点灼痕。
她死死盯着楚昭明左眼的金纹,声音轻却清晰,一字一句如刀刻进他心:我不走……除非他不再用那双眼睛。
楚昭明怔住了。
他看着她眼尾因用力而绷起的细纹,看着她沾了灯油的指尖在月光下泛着青,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
那时他刚觉醒盘古之眼,鲜血顺着眼眶往下淌,神智几近崩溃。
她却一步步走近,伸手替他擦去血,声音温柔却坚定:这双眼睛不该只看见代价。
风又开始吹了。
远处的追魂灯更近了,三盏红灯像三只充血的眼睛悬在天际。
楚昭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她发顶,那里还沾着打斗时的沙粒。
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正在流失,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可她的手却攥得那么紧,仿佛抓住的不是他的手腕,而是最后一根救命的绳。
昭明……她又轻唤了一声,这次带着点困倦的鼻音,别皱眉……我选的。
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风沙呛得咳嗽起来。
月光终于开始流动,照见她腕间的裂痕又往手肘爬了半寸。
骨爷蹲在旁边捡他的骨灯,碎骨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响,像在替谁数着倒计时。
楚昭明突然想起白鸦说过的共痛同契。
原来不是他在护着她,是她用魂体做网,兜住了他所有的代价。
那些他以为的,其实是她悄悄把刀尖转向了自己。
追魂灯的红光落在秦般若脸上,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楚昭明望着那影子,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起,两人的影子早就在沙地上缠成了一团,像两株根系交缠的树,谁也分不开谁。
他低头,看见自己右眼的金纹正和她腕间的裂痕轻轻相触,在空气中擦出一点极淡的光。
那光很弱,却亮得刺眼,像颗埋在沙里的星子,终于要挣破黑暗了。
楚昭明的指尖在秦般若发间顿住。
月光漏进他微颤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晃动的阴影——他终于看清了,那些沙地上交缠的影子,从来不是偶然。
原来……他的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沙,你不是在替我受罚,是怕我被系统磨成没有心的棋子。
怀里的人没有回应。
秦般若的呼吸轻得几乎要被风声卷走,可楚昭明能感觉到她指尖仍固执地扣着他手腕,像溺水者最后的抓握。
他闭了闭眼,放任盘古之眼与娲语者协议在意识海翻涌——痛苦共鸣的丝线顺着两人交叠的脉搏窜入她魂体,这一次,他没有躲避那锥心的痛,反而逆着痛觉的方向,往更深处扎去。
黑暗中突然炸开刺目的光。
他见了。
第一世,她是青丘山祭殿里的白衣少女,金铃系在发间。
他跪在祭坛前,盘古之眼刚觉醒就撕裂了半张脸。
她捧着药碗跨过血渍,被大祭司喝止时,她转身撞碎青铜灯盏,滚烫的灯油泼在自己手背上,皮肤焦黑,她却只说:他的眼睛不该用来算天,该用来……看我。
后来她被剜去双目,他却在系统提示代价转移成功的蜂鸣声里,忘了她眼尾的血。
第二世,她是敌国来的红妆细作,腰间别着淬毒的银簪。
他作为玄穹卫首领,在破城夜抓住她时,她突然笑了,眼底有泪光:这次你该记得我了吧?
话音未落,她点燃了藏在袖中的火折子,火焰裹着她的脸,却烧不毁她眼底的光。
他在系统清除记忆的白雾里,只记得细作已诛,忘了她最后说的昭明,跑。
第三世,她为他盗取魂印契约,被千针穿心;第四世,她化作引魂蝶,替他挡下诛心咒;第五世,她以命换命,将他从轮回井中推出……
每一世的她都在等,等他觉醒那双被神权选中的眼睛;每一世的她都在逃,逃系统自动生成的代价转移协议;每一世的她都在死,用自己的魂体当堤坝,拦住本该淹没他的因果洪流。
而他,每一世都在系统的记忆清除里,把她的名字、她的血、她的笑,全忘得干干净净。
般若……楚昭明猛地睁眼,眼眶红得要滴血。
他的左手还护着她后颈,右手无意识地抚过她腕间的第七道裂痕,声音颤抖:原来你说的我选的,是选了七世的命。
嗤——
金属刮擦声惊得他抬头。
墨鸾不知何时立在三步外,玄色披风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肩头没有追踪印,可皮肤下浮着金线般的纹路,像血管里流着熔化的金箔——那是神血烙印,比追踪印更难摆脱的监控。
玄穹下令。她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明日子时,归墟钟会碾碎千骸荒原的地脉。
她的目光扫过秦般若腕间的裂痕,停顿半秒,声音微不可察地低了些:若你们还想活,让她停下承接代价。
为什么来?楚昭明的声音发哑,像被砂石磨过。
他能看见墨鸾指尖掐进断剑的剑柄,骨节发白。
因为……她突然别过脸去,月光照亮她耳尖极淡的红,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开始怕。怕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只听命令的刀。
话音未落,她转身融入黑暗。
沙地上只余一道被风扯碎的披风角,和楚昭明怀里突然剧烈的震颤。
咳咳——
秦般若的身体像被抽去了骨,软倒在他怀里。
鲜血从她指缝溢出,滴在沙地上,开出一串暗红的花。
楚昭明看见她心口的黑印正在膨胀,像团活物要撑破皮肤。
第七道代价的裂痕终于爬到了肘弯,所过之处,她的魂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在风中。
昭明……她抬手指向他右眼的金纹,声音微弱,却带着痛楚的共鸣,疼……这里。
他顺着她的指尖摸去,触到自己眼角发烫的纹路——那是娲语者协议的印记,此刻正随着她的心跳抽搐,像在替她疼。
他突然想起骨爷说的爱是选择,而他的选择,从来不该是让她独自承受。
忍着。他咬碎舌尖,腥甜的血漫进口腔。
右手蘸着血,在自己心口画出扭曲的符纹——逆契符,不是为了转移代价,而是要将两人的痛、两人的命,锁成一根绳。
符纹亮起红光的刹那,他见了秦般若的魂线。
那是根细得几乎要断的银丝,被六道黑链绞得千疮百孔,第七道黑链正张着利齿,要咬断最后一截。
不许断。楚昭明低喝,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扯开衣襟,露出心口跳动的心脏——那里有团暖光,是盘古之眼与娲语者协议冲突时诞生的心火。
他抓住那团光,用力一扯。
剧痛像把刀劈开胸膛。
他却笑了,血沫溅在秦般若苍白的脸上:这次换我护着你。
暖光没入她心口的瞬间,天地突然静了。
沙粒悬在半空,月光凝固成银纱。
楚昭明看见两人的影子在沙地上翻涌,这次不是暂时的融合,而是像两滴墨落进清水,彻底缠成了不可分割的一团。
系统提示在视网膜上闪烁,这次没有血字,只有一行淡金的光:【羁绊等级稳定:共痛同契(Lv.2)已固化】
第七印……快了。
沙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楚昭明抬头,看见九幽烛火在天际燃起,像一串暗红的星。
白鸦拄着断剑站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他的眼睛亮得反常,声音低沉:小友,准备好接招了么?
秦般若的睫毛动了动。
楚昭明忙低头,见她血色褪尽的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却终究没力气。
他把外袍裹紧些,抱她起身——沙地再待不得,归墟钟的威胁还悬在头顶。
上来。骨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老拾魂人不知何时赶来了残忆铺的木轮车,车板上垫着柔软的狼皮,她魂体受创,得用我的碎骨灯镇着。
楚昭明没说话,只是小心地把秦般若放上车。
骨爷拉动缰绳时,他瞥见车底挂着的缚痛灯,灯油里的残魂正安静地漂浮,像在守护什么。
月光开始流动。
残忆铺的木轮碾过沙地,留下两行深痕。
楚昭明坐在车边,握着秦般若的手,感受着那点若有若无的温度。
他不知道明天子时会怎样,不知道归墟钟能不能挡住,甚至不知道秦般若还能不能醒过来。
但至少此刻,他知道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
车辙转过沙丘时,他听见骨爷低声嘟囔:这丫头,偏要选条最疼的路……
而怀里的人,手指轻轻动了动,勾住了他的小指。
(残忆铺的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秦般若再睁眼时,会看见头顶悬着的碎骨灯,和守在床边红着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