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4月，华北机械厂总装车间里弥漫着机油与铁锈混杂的气息。沈广平的手指在红封皮的奖金发放表上敲了敲，油墨未干的计件工资试行方案几个字在日光灯下泛着蓝光。 这个月超产20%的同志，奖金按每件提成两毛钱计算。沈广平话音刚落，靠墙站着的青工小宋突然撞倒了工具架，扳手叮叮当当砸在水泥地上。三十多双眼睛齐刷刷盯着车间主任手里那叠表格，像瞅着块刚出炉的烤红薯。 财务科长王德发从账本里抬起头，金丝眼镜滑到鼻尖：沈主任，厂办批的奖金总额是八百块，按你这算法...他拨弄算盘珠子的手指突然停住，得超支三百四。 窗外的泡桐树正抽新芽，沈广平却觉得喉咙发紧。他翻开生产记录本，指节敲在三月产量统计栏：看见没有？二车间换了新式铣床，月产量比我们多三成！人家领的是实打实的超额奖！那是人家有部里的技改资金！王德发啪地合上牛皮封面的账本，钢笔在中山装口袋上洇出块墨渍，咱们厂去年利润才... 车床突然轰鸣起来，老李头故意把操作手柄扳得哐当响。沈广平瞥见墙角的日历，4月15号的红圈还带着没擦净的粉笔灰——那是深圳分厂催设备的日子。 下班铃响过二十分钟，沈广平还在核对生产台账。翻到1980年那册时，油渍斑驳的纸页上，某个月份的螺丝钉采购量突然多出三箱。他想起上礼拜在仓库角落看见的锈蚀螺丝，标签上的生产日期正是那个季度。 沈主任！技术员小赵举着游标卡尺冲进来，德国那台数控机床的定位误差查出来了！年轻人鼻尖沾着机油，说话像放鞭炮，根本不是程序问题，是导轨轴承磨损超差两个丝！ 沈广平心里咯噔一下。这设备是去年用外汇券买的，才运行半年就出毛病。他抓起电话要拨给设备科，想起科长上个月刚调去深圳分厂，又重重撂下听筒。 路灯亮起来时，沈广平在厂区林荫道上撞见小宋。青工推着自行车，后座绑着个印有字样的旅行包，车把手上晃悠着两盒义利巧克力。 给对象送东西？沈广平难得露出笑模样。小宋耳根子通红，支吾着说要去夜校接人。沈广平望着他车筐里露出的《机械原理》课本，突然说：下个月厂里要办技术培训班。 国营饭店的吊扇转得慢吞吞，林淑仪把铝饭盒往丈夫面前推了推：听说你们车间要搞奖金改革？白菜粉条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片，厂办张大姐说，王科长下午在财务室摔了茶杯。 沈广平夹起块二合面馒头：三车间老刘他们组，这个月主动接了两批急单。他蘸着菜汤在桌面上画圈，要是按计件算，光他们组就能多拿四十块。四十块顶半个月工资了。林淑仪忽然压低声音，机械局下来检查的通知你看了吗？重点查滥发奖金...她话没说完，邻桌几个建筑公司的人突然嚷嚷起来：深圳工地又催搅拌机了！说混凝土标号不够！ 沈广平手一抖，馒头掉进饭盒。他想起分厂上周发来的电报，要求总厂紧急调拨二十台混凝土搅拌机。当时设备科说库存不够，建议从天津分厂调货，可王德发坚持要走厂内采购流程。 第二天早会，沈广平把连夜整理的十年产量对比图挂在黑板上。泛黄的图纸上，1975年的产量曲线像条冬眠的蛇，而1981年的蓝线已经昂起了头。 同志们看看这个！粉笔头点在设备更新率的数据栏，咱们车间机床平均使用年限十五年，人家二车间才八年！他故意略过王德发铁青的脸，从下个月起，超产部分按每件一毛五提奖，我签字！ 角落里突然响起声口哨，老李头赶紧捂住嘴。小宋举手时差点带翻凳子：主任！那维修班的奖金咋算？昨天修好那台冲床，多压了三百个零件呢！ 窗外的广播突然开始播报新闻：深圳特区首座高层建筑今日封顶...沈广平摸到兜里皱巴巴的深圳分厂来信，想起来信里提到的港商合资项目，指节不自觉叩响了窗台。 下午去仓库清点搅拌机配件时，沈广平发现1980年那批多余的螺丝钉少了五盒。保管员老周翻着泛黄的出库单嘀咕：怪了，去年设备科说要返修旧机器，提走一批零件... 傍晚的余晖染红车间顶棚时，沈广平站在数控机床前。德国制造的钢印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他用手指丈量轴承磨损的痕迹，突然对小赵说：明天去技术科借下投影仪，咱们自己测绘个备用件。 厂区大道上的梧桐絮飘进车窗，沈广平望着后视镜里渐远的办公楼，忽然对司机说：绕道去趟邮局。他摸出揣了一天的电报稿，在建议引进日本混凝土泵车后面重重划了道横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