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炽热的灰烬,吹过死寂的废墟。
祁诀如同一道闪电,在那具柔弱身躯坠地前稳稳地接住了她。
怀中的沈微轻得像一片羽毛,指尖却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惨白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挤出破碎的呓语:“妈妈……对不起……”
一道虚影在祁诀身侧悄然凝聚,正是孟婆幺女。
她青衣飘摇,面容笼罩在薄雾之中,声音却清晰地传入祁诀耳中,带着一丝幽冥的寒意:“她的‘赎罪身’被人动了手脚。这是一种极其恶毒的咒术,以生魂为引,将伪造的罪孽刻入命格。她背上刻的是‘弑母’二字,可据我所知,此女生前从未杀过任何人。”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阿聋猛地蹲下身,双手紧紧贴在焦黑的地面上,双目紧闭。
片刻后,他霍然抬头,眼中满是惊骇,双手急速比划,向祁诀传递着无声的讯息:“那里……有人在写她的‘罪’!一股阴冷至极的频率,自村后那座纸坊不断渗出!”
祁诀的目光陡然锐利如刀,穿透缭绕的烟尘,望向远处浓雾中若隐若现的一座破旧牌坊。
牌坊上,“纸人问心”四个大字在雾气中扭曲浮动,那墨迹仿佛是凝固的鲜血,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邪性。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怀中昏迷的沈微小心翼翼地交给孟婆幺女,声音低沉而决绝:“守住她,别让她在梦里把自己钉死。”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化作一道残影,直扑那座索命的纸坊。
纸人坊内,烛火并非暖黄,而是一种幽幽的绿,将墙壁上悬挂的无数纸人照得面目狰狞。
高台之上,一个身着墨色长衫的男人——墨三,正垂首立着。
他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纸质簿册,封皮上写着“纸罪簿”三字。
随着他手指的翻动,每一页纸上都浮现出栩栩如生的纸偶,或是祁诀的模样,或是沈微的形态。
墨三的指尖滴下一滴浓稠如墨的液体,精准地落在代表沈微的那个纸人背上,刻下第七道猩红的罪痕。
他发出一阵压抑在喉咙里的嘶笑,仿佛在对某个看不见的听众说话:“你说你渡尽天下鬼?可笑至极!你连她心里的那只鬼都救不了!”
突然,一道悄无声息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
那是个身穿素白纸衣的女人,面容模糊,正是纸娘。
她手中托着一具无面目的纸身,缓步走到一旁的火盆前,轻轻将纸身放入盆中。
火焰一舔,纸身瞬间化为灰烬。
“心赎七法,首在‘见罪’。”纸娘的声音轻得像风,却清晰地回荡在整个纸坊,“若连亲眼目睹罪孽的勇气都没有,又何谈救赎?”
墨三猛然回头,眼中迸射出狠戾的光芒:“你竟敢教他路?!你忘了这里的规矩!”
纸娘没有回答,只是伸出苍白的手指,将高台上的一盏油灯向门口的方向轻轻一推。
那盏灯滑行至门槛处,稳稳停住,豆大的火苗在黑暗中摇曳,仿佛一盏为闯入者引路的明灯。
就在此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祁诀踏入纸坊,周身护体的玉牒瞬间感应到邪气,自动浮现出璀璨的金光。
然而,那金光甫一出现,便如同被无数张看不见的嘴吸食,尽数没入四周的纸墙之中。
纸墙上,原本空白的地方竟浮现出斑驳的水痕,宛如一道道风干的泪痕。
一道劲风从头顶袭来!
阿债的身影如鬼魅般从房梁上倒悬跃下,手中一柄造型奇特的秤魂钩,钩尖闪着寒光,不偏不倚地抵住了祁诀的咽喉。
“外乡人,你身上没有‘罪身’的气息,却满溢着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功德金光——你,最是可疑。”
祁诀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既不闪避,也不辩解。
他反手将一直紧握的桃木剑“锵”地一声插入脚下的石板地缝中,动作干脆利落。
“我要见沈微的‘赎罪身’。”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阿债那双死灰色的眼睛紧紧盯着祁诀,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良久,他忽然感到手中秤魂钩的钩尖传来一阵轻微的颤动。
秤魂钩自有灵性,能称量万物魂魄之重,判断善恶罪愆。
此刻,那原本应该指向功德无量之人的钩尖,竟微微倾斜,指向了祁诀的心口。
“你……有罪。”阿债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惊疑,他缓缓收回秤魂钩,“但你的罪,藏得比谁都深。”
在纸娘无声的指引下,祁诀穿过一排排静立垂首的纸人,终于见到了那具所谓的“弑母纸身”。
它被供奉在一个独立的案台上,纸人的面容模糊不清,仿佛被刻意抹去,唯有背上那触目惊心的“弑母”二字,漆黑如渊,散发着浓烈的怨念与绝望。
祁诀伸出手,指尖缓缓触向那两个字。
刹那间,一股磅礴的幻象洪流轰然炸裂,冲入他的识海!
他看到了,童年时的沈微站在悬崖边,身后是她的母亲。
母亲脸上带着温柔而决绝的笑,猛地将她推向安全地带,而自己则转身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然而,画面刚一清晰,便猛地扭曲,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揉捏。
下一秒,场景重构——变成了小沈微伸出双手,用力将她的母亲推下悬崖……
“篡改记忆!”祁诀瞳孔骤然一缩。
这等于是将一根毒刺,用最残忍的方式钉进了沈微最柔软的记忆深处。
他毫不犹豫地从怀中取出那枚【律令摹写】的残章,金色的神文流转,试图照见本源,还原真相。
可他刚一催动,一股远比之前更为强大的黑气便从纸人身上猛地反噬而来,【律令摹写】上的金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此处不认‘外力’,只认‘心诚’。”纸娘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
子时将至,阴气最盛。
远在村口废墟的沈微,即便在深度昏迷中,也发出了凄厉的尖叫,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祁诀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心诚?
他看着那具纸人,又看了看自己黯淡的法器,他猛地抬起手,用牙齿狠狠咬破自己的指尖,殷红的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以血为墨,以身为纸。
他竟用自己的血,在自己素白的衣襟上,飞快地写下三行字:
“欺母——七岁时,为买一张戏票,骗走母亲缝补衣物攒下的所有钱袋。”
“欺友——十二岁时,为争夺师门唯一名额,暗中陷害同门挚友偷窃丹药。”
“欺己——明知系统即我心,我心即天心,却长久以来,故作不知,自欺欺人。”
写完,他没有半分迟疑,一把撕下那片染血的衣襟,决绝地投入了眼前的火盆之中。
“轰!”
火盆中的火焰骤然暴涨,瞬间由橘红转为一种妖异的幽蓝色!
高台之上,一直冷眼旁观的墨三瞳孔巨震,发出一声不敢置信的怒吼:“骗子!你……你竟敢承认?!你竟然敢用自己的罪去换她的罪?!”
他的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整个纸坊之内,那成百上千具原本静立不动的纸人,眼中竟齐齐渗出了黑色的泪水!
那泪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没有消散,反而汇聚成一条条细流,蜿蜒着,悄无声息地漫向地面的每一道缝隙。
传说中,唯有至诚的忏悔才能引动,能洗尽一切罪孽的“悔川”,在此刻,竟以这种诡异的方式,首次现世。
而在遥远的梦境深渊里,被无数锁链捆绑、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沈微,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似乎穿透了层层幻象,看到了那幽蓝的火焰,感受到了那份灼热的忏悔。
她轻声呢喃,带着无尽的迷茫与一丝颤抖的暖意:“哥哥……你烧的,是我的罪吗?”
悔川的细流并未停歇,反而愈聚愈多,在纸坊的地板上勾勒出复杂而古老的纹路。
上百具纸人依旧静立垂泪,无声的哀鸣充斥着每一寸空间。
火盆前,祁诀盘膝而坐,双目紧闭,幽蓝的火焰将他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仿佛一尊正在接受审判的神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