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瘫坐在地上,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
他抬头看着阿蛮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王俊的声音抖得厉害,手却死死护住胸口。
阿蛮没说话,只是蹲下身,伸出那只残缺的左手,轻轻拍了拍王俊的肩膀。
那动作看起来很温和,可王俊却觉得肩膀像被铁钳夹住,整个人动弹不得。
“王都监,你家里还有老母和妻儿,对吧?”阿蛮的声音很平,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王俊的脸瞬间白了。
“我们哥哥说了,只要你把东西交出来,你的家人,平平安安。”阿蛮顿了顿,“但你要是不交……”
他没说下去,只是抬手指了指远处的树林。
月光下,那些黑影手里的短弩,箭头都对准了王俊。
王俊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响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他想起林冲那双眼睛,想起那个男人说话时的语气——平静,却让人从骨子里发冷。
“我……我交……”
王俊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份油布包裹的状纸,双手捧着递给阿蛮。
阿蛮接过,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封蜡完好无损,这才点了点头。
“多谢王都监配合。”
他站起身,挥了挥手,那些黑影立刻消失在树林里,来得无声,去得也无声。
王俊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从水里被捞上来。
阿蛮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下,回头看了王俊一眼。
“王都监,我们哥哥说了,你的家人会平安。但你……”
他没说完,只是拍了拍腰间的短刀。
王俊浑身一僵。
“回去吧,别让人发现你在这里待太久。”
阿蛮说完,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王俊坐在原地,看着远处清丰县城的灯火,忽然笑了起来。
笑得很苦,也很绝望。
他活下来了。
可他也完了。
***
大名府,府衙书房。
林冲站在窗前,手里捏着一杯已经凉透的茶。
他没喝,只是握着,像是在等什么。
朱武和鲁智深坐在一旁,谁也没说话。
书房里安静得能听见外面巡夜士兵的脚步声。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
“哥哥!”
阿蛮推门而入,手里举着那份油布包裹的状纸。
林冲转过身,看到那份状纸的瞬间,整个人像是松了一口气。
他接过,仔细检查封蜡,确认没有被拆开过,这才放下心来。
“辛苦了。”
林冲拍了拍阿蛮的肩膀。
阿蛮摇摇头,退到一旁。
朱武和鲁智深也围了上来,看着那份状纸,脸上都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
“哥哥,这下……”鲁智深刚要说话,就被林冲抬手打断。
“还没完。”
林冲把状纸放在桌上,转身看向朱武。
“军师,你说,种师道为什么要放杨志?”
朱武愣了一下,随即陷入沉思。
“种师道此举,有三层意思。”朱武缓缓开口,“其一,释放善意,告诉我们他愿意合作。其二,展示实力,杨志是我们的人,他却能轻易放回,说明他有足够的底气。其三……”
朱武顿了顿,看向林冲。
“他在等我们的回应。”
林冲点点头。
“没错。种师道这一步棋,走得高明。他用杨志告诉我们,他不是被逼上梁山的,他是主动选择的。”
“可我们那封信……”鲁智深挠了挠头,“不就是逼他吗?”
“对。”林冲苦笑,“所以我说,这封信是败笔。”
他拿起那份状纸,在手里掂了掂。
“种师道放杨志,是递上他的投名状。而我们这封信,却是一柄刀,架在他脖子上。”
“这两样东西碰在一起,就成了死局。”
朱武脸色凝重。
“哥哥,那现在……”
林冲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
“既然这封信不能送,那就不送了。”
他走到桌前,拿起毛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了起来。
鲁智深和朱武凑过去看,只见林冲写的是:
“种老将军亲启:杨志兄弟已安然归来,林冲感激不尽。将军之意,林冲已明。他日若有机会,当面向将军请教。林冲敬上。”
短短几句话,没有威胁,没有试探,只有感谢和尊重。
朱武看完,眼睛一亮。
“哥哥这是……”
“种师道给我们递了投名状,我们也得回一个。”林冲放下笔,“这封信,就是我们的回礼。”
“告诉他,我们尊重他的选择,也愿意等他主动上山。”
鲁智深听得云里雾里,挠着头问:“那之前那封信呢?”
林冲拿起桌上的状纸,走到书房角落的火盆前,毫不犹豫地扔了进去。
火光腾起,那份险些毁掉一切的“催命符”,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烧了。”
林冲转过身,看着朱武和鲁智深。
“从今天起,这封信从来没有存在过。”
朱武点点头,脸上露出钦佩的神色。
“哥哥高明。”
林冲摇摇头。
“不是高明,是险些铸成大错。”
他走回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
“种师道这一步棋,让我看清了一件事。”
“什么事?”鲁智深问。
“我们和种师道,不是敌人,也不是棋子。”林冲缓缓开口,“我们是……盟友。”
“真正的盟友,不是靠威胁,不是靠算计,而是靠尊重。”
朱武听完,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
“哥哥,你这一番话,让我想起一句古语。”
“什么?”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林冲也笑了。
“军师说得对。我们要做的,不是逼人上山,而是让人愿意上山。”
他转身看向阿蛮。
“阿蛮,这封新信,你亲自送到云州,交给种师道。”
阿蛮点头,接过信。
“记住,见到种师道,你就说一句话。”林冲顿了顿,“林冲说了,他欠种老将军一个人情。”
阿蛮点头,转身离去。
书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鲁智深看着林冲,忽然问:“哥哥,你说,种师道会怎么回应?”
林冲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地图前,手指在云州的位置停了下来。
“种师道是个聪明人,他会明白我的意思。”
“可他也是个骄傲的人,他不会轻易表态。”
“所以……”林冲抬起头,看向窗外,“我们还得等。”
朱武忽然开口:“哥哥,你说,种师道会不会……把杨志放回来,只是为了试探我们?”
林冲摇摇头。
“不会。种师道如果只是试探,他不会放杨志,而是会放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放的是杨志,说明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只是……”林冲顿了顿,“他还在等一个契机。”
“什么契机?”鲁智深问。
林冲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地图上汴京的位置,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朝廷。”
朱武瞬间明白了。
“哥哥是说,种师道在等朝廷对他动手?”
林冲点点头。
“种师道手握西军,又有震山雷图谱,朝廷不可能不忌惮他。”
“黄文炳回京后,必然会添油加醋,把我们和种师道的关系说得天花乱坠。”
“到时候,朝廷对种师道的猜忌,就会变成实实在在的打压。”
“而种师道……”林冲笑了,“他就会明白,朝廷已经容不下他了。”
朱武倒吸一口凉气。
“哥哥,你这是……借刀杀人?”
林冲摇摇头。
“不是借刀杀人,是顺水推舟。”
“朝廷本来就忌惮种师道,我们只是……加了一把火。”
鲁智深听得云里雾里,但他能感觉到,林冲这一步棋,走得极其凶险。
“哥哥,万一种师道不上山呢?”
林冲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
“那我们就去云州,亲自请他。”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朱武和鲁智深都听出了其中的分量。
去云州,意味着要穿过朝廷的封锁线,意味着要面对种师道手下的西军精锐,更意味着……
一旦失败,二龙山将彻底失去翻身的机会。
可林冲却说得如此平静,仿佛只是去赴一场普通的宴席。
“哥哥……”鲁智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冲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种师道是个聪明人,他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说完,林冲转身走向门口。
“时候不早了,都去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朱武和鲁智深对视一眼,默默跟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火盆里微弱的火光,照在地图上,把云州和大名府之间的距离,拉得无比遥远。
***
与此同时,云州。
种师道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处的夜空。
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是林冲之前派人送来的那封“催命符”。
信上的内容,他已经看了不下十遍。
每看一遍,他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一些。
“将军,杨志已经安全送出城了。”
身后传来副将的声音。
种师道点点头,没有回头。
“他们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只是说,请将军保重。”
种师道笑了。
“保重?”
他把手里的信举起来,对着月光看了看。
“林冲这小子,倒是会做戏。”
“一边放人,一边送信威胁,这是把我当傻子吗?”
副将犹豫了一下,小声问:“将军,那我们……”
种师道没有回答,只是把信叠好,放进怀里。
“等。”
“等什么?”
“等林冲的下一步。”
种师道转过身,看着副将。
“这小子不简单,他既然敢送这封信,就一定有后手。”
“我倒要看看,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副将点点头,退了下去。
种师道又站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林冲啊林冲,你以为放了杨志,我就会乖乖上你的船?”
“你太小看我了。”
他转身走下城楼,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而在他怀里,那封“催命符”,静静地躺着,像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雷。